27
2029
库页岛
俄罗斯
小维
小维一边嘟囔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钻头,在这狭小空间里要把钻头位置摆对可没那么容易,不过她也不需要做到百分百精准。她按下按钮,启动引擎,用菱形钻头沾上溶剂,加热到高温,开始切割怪兽骨头。她花了将近十分钟才钻出一个二十五厘米宽的洞。
“搞定。”钻完洞时,她说。
“东西已经挂在绳子上了。”米娜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米娜今年十五岁,已经无法爬进哪怕比较大的舱室了。小维也差不多,她已经无法爬进填充满了物质的、幽深的地方了。她们一行人正往上挖,爬向一个靠近怪兽胯关节的、类似大腿骨的地方。她带着另外两个小孩,遇到物质填充更密集、结合更紧密的地方,他们还要钻洞。
小维把绳子拉起来,只见绳子另一端系着一个聚能**。她把**小心地放进刚挖出的洞里。虽然知道无论多粗暴,**都不会爆炸——它要通电才能爆炸——但是小维知道**的威力,所以总是保持谨慎。
“安娜,你在上面怎么样?”小维问道。
“没问题,”安娜从上面跳下来,“我安装了三个。”
“好,拉电引爆。”
他们在任务结束时间前一小时完成了工作,然后艰难地跋涉回到怪兽的肚子里。走到一半时,小维觉得他们脚下的**似乎因为受到路面的微小震动影响而爆炸了。她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集合是为了在引爆前确保所有人的安全,但是安德烈似乎越来越不在意集合了。去年一年,他们因受伤、死亡而损失的挖掘者数量,比小维以前工作三年的总和还要多。安德烈似乎心急如焚,打算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在怪兽体内进行挖掘。
小维一行人抵达外面时,安德烈已经到了,他正和他的一个科学家手下钱德拉聊得热火朝天。安德烈一反常态地显露出因欢欣雀跃而激动的神态,而不是以往的愤怒和失望导致的激动。他们俩正盯着一个扫描器屏幕。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注意到了他们。
“干得漂亮。”他说,“今天给你们涨一点儿工资,但是你们明天要提前一个小时进去,知道吗?”
他们穿着防护服,进入化学淋浴池。再次出来的时候,安德烈已经走了。
小维跑向钱德拉,他是一个挺优雅的男人。但他是新来的,所以这优雅可能持续不了多久。
“你们刚才为什么那么兴奋?”她问道。
他微笑着点开一张图像。
“这个。”他说,“先前的数据只是让我产生了怀疑,但是你们刚才设置的最后一轮爆炸,让我们得以收集到怪兽胯部的最佳共振图像。看到了吗?”
小维仔细看着图像。她看到他们刚才一直在挖掘的大腿骨,然后就是一大片阴影,无疑这是骨盆部位。但是在骨盆内,还有一块面积稍大的异常亮光。
“这个骨盆是空心的?”她猜。
“我认为那是一颗辅助心脏。”他说,“大多数怪兽都有辅助心脏——它们的身躯过于庞大,若只有一颗心脏,无论这颗心多么巨大,都无法支撑血液流动两百英尺远。针对这个问题,怪兽们也有自己的解决办法。在一些怪兽体内,主血管可以收缩、放松,让血液流得更远;另一些怪兽有一簇稍微小一点儿的、类似心脏的肌肉,它们起着二次抽送的作用。而这只怪兽——它的骨盆比其他怪兽的都大,超出其所需的规模,并且也没有其他肌肉附着其上,暗示其大规模的合理性。所以我推测,这个骨盆可能有双重作用——既组成胯部,又是一个贮藏室,保护着什么东西。在这里,我相信它保护的是一颗心脏。当然,这颗心脏已经死亡很久了,但是还是有人相信,怪兽心脏能延年益寿,还能……呃……壮阳。一盎司怪兽心脏的利润比一百磅怪兽骨粉的利润都高。想想你能拿多少分红。”
小维认真想了想。安德烈如果按往常的比例发工资,这笔数目的确不小。但他很可能不会这么善良。他每次都是竭尽所能地压榨她的工资,而她不认为一笔意外之财就能让安德烈转性子。
她脱下防护服,和其他人的挂在一起,准备回家。安娜和前几天一样在等着她。安娜今年九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还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她住在安德烈提供的“宿舍”里,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废弃宾馆,住在那儿几乎和行走在怪兽体内一样危险。
小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黏着自己。说实在的,小维并没有对她很友好,或者说对任何人友好。
她们就这么走着,小维听到安娜肚子饿得咕咕叫。安娜面露尴尬之色。
“你好像没怎么吃午饭。”小维说。
“没有,”安娜说,“这星期要交房租,所以安德烈直接从我的工资里扣了。”
这是安德烈对他众多员工下的圈套。他给他们发工资,但是最终又全部回到他手里。他要确保他们赚的钱少得存不下来,因为有储蓄的员工可能会辞职去别的地方工作。但若你赚的钱只够填饱肚子,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至少小维没有中他的计。目前还没有。她和外婆还有自己的房子,这房子不是安德烈的。但若外婆丢了工作,她们可能就会沦落到安娜的下场。
又走过几个街区。小维看到街角有个女人开着餐车卖韩国馒头。
“等一下。”她对安娜说,然后去买了两个韩国馒头,分给安娜一个。
“下次可别抱什么期待。”小维说。
安娜一开始有点儿疑惑,接着她接过那个馒头,小口吃了起来。她闭上双眼,细细品尝馒头里的猪肉和卷心菜。
“真是太美味了。”安娜说。
小维表示同意。她一般不从街上的小贩那儿买东西,太贵了,但是偶尔也会想小小地奢侈一把。
第二天她去工作的时候,发现怪兽信徒也在那儿,他们将进入怪兽体内的路堵死了。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怪兽信徒们时不时就会在此集会,有时人数寥寥无几,有时则聚集了一大批人,像今天这般。安德烈当然不会允许他们在这里逗留,但他们本身是一群疯子。小维低头凝视地面,尽量不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有的怪兽信徒正在用一种小维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歌。很多人身上都纹了怪兽文身,并且他们不顾五月的余寒,纷纷脱了上衣来炫耀文身。还有人在烧着什么东西,闻起来就像是在烧怪兽,也有可能就是在烧怪兽。
小维用肩膀挤开人群,走到人堆中。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往背后一用力,迫使她转过身来。小维和那个女人面对面了。有一瞬间,小维以为她有四只眼睛,后来才发现,有两只眼睛是深蓝色的文身,而且没有瞳孔。那个女人满脸都是文身,这时小维意识到,这个病态的女人试图用这些图案和诡异的头部饰品来模仿怪兽,可能是怪兽“卡洛夫”(Karloff)。
“你进入过‘海洋天使’(Sea Angel)的身体。”那个女人说。
“对,”小维说,“放开我。”
“它们为我们而来。它们是为了将地球从不平等中解救出来。是为了拯救我们,为了让我们团结起来。可是你看看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杀了这些美丽、崇高的神灵,让你们像蛆一样在里面爬来爬去。但是你们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你这个小虫子。正义的审判会降临到你们头上的!”
“放开我!”小维说,上下甩着手,希望摆脱这个女人的控制。小维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惧。怪兽信徒把她围得密不透风,唱着歌,有的人几乎是在她耳边吼着。
“你会死的,就像尘埃一样消失,永远无法领受它们的恩典!”那个女人尖叫起来。
小维无法忍受了。她撞开人群,冲向怪兽尸体。
这些信徒都是蠢货,她知道。都是失败者。疯子。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那个老妇女的话而感到恐惧。
可是不知为何,那些话语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女人在谈到怪兽时那可怕而又充满了崇拜的语气不断在脑中盘旋着。
但目前还有工作要做。虽然感觉不太妙,她还是到达了工作地点,爬进了巨大的怪兽体内,在里面设置了更多的**。夜班工作人员已经清理出先前爆炸遗留的碎片。钱德拉发现,要想到达心室,还要再进行两轮爆破。
穿上防护服后,小维看到了安德烈,于是径直走向他。
“昨天有人提前引爆了**。”她告诉安德烈,“在我们确认安全之前。”
“你没有被炸飞,不是吗?”他说,“很明显,你很安全。”
“但是,**不应该在我们没有完全撤离之前就爆炸,不是吗?那是规定。”
“你以为制定规定的人是谁?”他生气地说,“别担心,你会安全的。去完成你的工作,别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追问。至少他已经听到了她的抱怨。
又一次,他们放置了**,然后开始撤离。电喇叭里传出了警铃,很快,他们那个区域其他部分的挖掘者都蜂拥来到他们身后的大通道中。
他们走到一半,小维注意到安娜的防护服上有一抹蓝色的痕迹。
“这是什么?”她问道。
安娜瞥了那痕迹一眼,然后看向自己的双手。手套的手指部分也是蓝色的。
“我不晓得。”她说,“上面有点儿湿湿的。”
“湿?”小维说,“但是——啊,糟了。安娜,跑。”小维转身向里面的工人大声喊着,有好几个人已经落后队伍相当远了,“所有人!”她放开嗓子大吼,“跑!”
安娜听了小维的话,已经领先二十码了。小维紧随其后。
安德烈,你千万别提前引爆。小维心想。就这一次,听她的,为了里面的所有人,别那么自私。
她赶上了安娜,马上就要超过她了。如果她能及时找到安德烈,警告他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也许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她永远无法预料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就在那个瞬间,**被引爆了。
“快点儿,”她跟安娜说,“再快一点儿。”
安娜努力了。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有多专注。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也许小维错了。可能吧。这些事情她又懂多少呢?
但是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叫,她从不知道原来人类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时,小维没有一丝犹豫,抓住安娜的手拖着她一起跑。身后的尖叫还在继续。她听到一阵涌流的声音,像是暴雨天时的水哗啦啦流进管道的声音,但是比那声音更大。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道蓝光正沿着管壁向她们靠近。
她们跑到了一个大舱室,在跑过了半个舱室的时候,那股蓝绿色的液体追上了她们。液体的气味无比浓烈,充满了整个空间,小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的双眼有灼烧感,液体喷到了她的腿。她知道她们快完蛋了,但还是坚持跑下去,她紧紧攥着尖叫着的安娜的手,只等着疲惫到崩溃的那一刻。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空间很大,液体分散开了,不像在刚才的舱室里那样深了。然而她开始感受到腿上的刺痛感,但她依旧奔向出口。
外面也并不太平。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穿防护服,好几年没用过的真空管也拿出来了。小维艰难地把歇斯底里的安娜推进化学淋浴池时,看到安德烈与钱德拉和几个工头起了争执。
小维一把脱掉自己的防护服,看到手臂上不断冒出水泡,安娜的手臂也是如此。
“你救了我一命。”安娜说,“否则我会死的。”
“没什么。”小维说。
“我们现在去哪儿?”
“离开这里。”
“但是我的工资……”
那场爆炸后的逃生让她遭受了此生无法磨灭的惊恐。但还有另一种情绪。
愤怒。毋庸置疑。
她对安德烈而言什么都不是,若一直为他打工——或为其他任何像他的人打工——她永远都会像这般一文不值。即使她不断升职,最后达到安德烈这样的地位,她也依然一文不值。因为从整个物质世界的角度来看,安德烈就是一个轻如鸿毛的人。他是一个使用者。一个开发者。他对世界毫无贡献,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也必然如此。
只要她确认自己不是凯伊丹诺夫斯基家的一员,要放弃是很容易的。承认自己一无是处也不难。但现在她又想起了和外婆的谈话,想起她差点儿冻死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晚她爬进了被“切尔诺阿尔法”杀死的怪兽体内。想起了她说自己父母是凯伊丹诺夫斯基夫妇时,外公的反应。外公似乎很想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他没说,因为——和外婆一样——外公也认为,如果小维相信了,她也许会努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但她不需要依靠凯伊丹诺夫斯基来激励自己。她的外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想驾驶机甲猎人。她想成为重要的人。
她站在原地,沉思着,仿佛置身于暴风眼中。安德烈让手下不要寻找幸存者,而是抓紧在血液失去活性之前进行收集。在那颗心脏里、受到骨头舱室保护的东西,真的是怪兽血液吗?还是说那只是积雪化成的水,并且产生了毒性呢?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但她注意到了安德烈办公室的门是半开着的。
她甚至没有想过要偷溜进去,现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大摇大摆走进去,经过他的桌子,两只手各抓了满满的卢布,再走出来。她把安娜带回她母亲处,给了她一百卢布,让她尽可能离开城里。
老师开了门,看起来疲倦不堪,很难受的样子。小维已经“砰砰”地敲了好几分钟门了。老师一看见她,便扬起了眉毛。他打量了她一会儿。
“这是我家。”他说。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说。
“下楼,”他说,“去道场。”
她走下楼梯,等老师打开道场的门。里面并不暖和,好在也不是很冷。
他静静地听她说完了整个故事,然后叹了口气。
“你想我怎么做?”他问道。
“我没有回那里去,安德烈肯定会知道是我偷的,”小维说,“就算他不知道,如果有别人看见我了,我也是死路一条,毫无疑问。我必须离开城里,还要带上外婆。但是我不知道去哪儿,或——或者怎么去。我这辈子只坐过一次火车。”
他点了点头,眼神放空了一两分钟。
“你拿了多少钱?”他问。
她把钱悉数递给他。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好,这够了。”他说
“由我去找你外婆,”他说,“以防安德烈找上门来。我应该怎么说?她怎么样才会跟我走?”
“告诉她怪兽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住的地方,还有它们来找她了。告诉她是小维让你帮忙的。”
小维心想,某种角度上看,这也不是撒谎。也许她外婆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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