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之伤,月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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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水珠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在几乎爆炸的剧烈运转之后,这种沁凉不啻是种恩赐。
许多错综复杂的情节在他脑海翻涌,他几乎因此溺死。
他听到女人的哭声。
「…你答应过我!若我乖乖守碧泉,对哀伤夫人奉献诗歌,当开明成仙返天的时候,你就会救他!」
…螭瑶吗?那个小小的、总是躲在后面看他,一直痴恋着的小小龙女吗?
「当时我是天帝,而你效忠的对象也是天帝,不是吗?」冷冷的笑声。
…这似乎是那个败德天孙。
「我…我…求求你。他快要死了,求求你…」螭瑶不断的哭泣,「求求你呵…」
「我是个记恨的人。你记得你曾怎样违抗过我吗?」帝喾的声音很悦耳,却带着一丝毛骨悚然。「不过,我倒没想到,那孩子是开明的转世啊。更没想到他和我母后有这么一段…真是大开眼界。」
他笑了起来,却没有欢意。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倒是和他母后相同,走着相同崎岖的情路。当这孩子躺在面前,滚烫着过往的记忆时,他也跟着观看了遥远的过往。
一开始只是个微小的瑕疵,然后越来越歪斜,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混乱。岁月如梭与线,交错穿织成这幅不忍卒睹、名为「命运」的丑恶地毯。
在脚下,无止尽的蜿蜒,看不到尽头。
「哼。」他弯起一抹冷笑,「孩子,抬头看看我怀里的人儿,你还认得么?」
开明…应该说化妖的泽峻,吃力的睁开眼睛,望着帝喾怀里木然的女孩儿。
「…小咪。」他站不起来,但没有关系,他还可以用爬的,「小咪。」
帝喾睁大了眼睛。前世的记忆复苏,但今生记忆还在,执着也还在吗?
「你就是…什么都不肯放弃是吗?」他大笑起来,「你很贪婪,你非常非常贪婪!」
「…把小咪,还给我!」他缓慢的、极端痛苦的爬着,用仅存的生命力,「还给我。」
「玄,还是殷梓,甚至是小咪,你都不要放弃对吧?真是令人怜爱的愚蠢。」帝喾站起来,让小咪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还在挣扎的泽峻,却对着螭瑶说,「看到没有?他贪婪的对象里头没有你。」
「他没瞒过我任何事!」螭瑶大怒,「我早就知道了!他只要愿意像妹妹一样怜爱我就可以了!他是我求来的,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切!是我贪他不是他贪我!我只求你救他,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只求你救救他!」
「哼哼哼,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帝喾狂笑了一阵,「我救他。我当然要救他。毕竟他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完成。我还等着将他和完整的飞头蛮一起打造成完美的神器…」
当帝喾将滑润阴冷的手放在他额上时,他讶异,这样极度败德的天神却让他混乱自我攻伐的气完全的统一起来。连因为气海爆炸而几乎销亡的飞剑都活跃回归,像是极度美妙的交响乐,因为帝喾的指挥,奏出直达天籁的和谐。
泽峻阖上眼睛,昏睡了过去。他没有恢复原形,或者说,他现在的妖化状态就是他的原形。虽然帝喾统一了他身体紊乱汹涌的气海流向,但他的肉体还需要时间适应这新生的强大力量。
小咪注视着他,木然的瞳孔出现一丝哀怜。
「哼哼,我救他呢。」帝喾冷笑着坐下,将小咪抱在怀里,「我答应你,你一定会跟他重逢…在我的神器里。」声调不自觉的柔和。
小咪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微偏着脸,抬头望着宛如天之伤的弦月。
注视着她瞳孔里的月光。「我呢,一直都最讨厌人家管我的闲事。母后,我想你也知道吧。」
西王母从阴暗中走出来,「我找遍了天界,居然是让你这逆子藏了起来!」
一股霸道的狂风夹带着暴风雪,将隐形的结界冻得晶光闪烁,像是一只倒扣的大琉璃盆。也将王母隔绝于外。
「我的玩具,可不容人抢。」帝喾露出阴森的笑容。
王母眯细眼睛,举起灭日刀。
帝喾的从容冷笑,很快就转为惊愕。
或许他被拘禁束缚,对管宁的妖术结界和管理者的封令没有办法,但这不是他弱,而是她们持有的能力刚好相克到他而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他拥有让力流归顺或混乱的天赋,而所有的万物,都存在着力流。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他简直是无敌的。
管宁的结界内是「真空」的,没有力流存在,所以可以隔绝裂痕的扩大,但也可以隔绝帝喾的影响;管理者的天赋来自于都城,而魔性天女的力流非他所能左右;至于能够禁锢他的天帝,是因为天帝的能力凌驾一切。
除此之外,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包括生下他的母后。
但王母持着那把闪着不祥光芒的银刀,居然破除了他的结界。
「…灭日刀。」帝喾轻喃着,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昏迷的泽峻摔进螭瑶的怀里,然后恢复从容不迫的冷笑,「你终究还是决定杀了我,却可保住天柱不灭,是吗?我不得不说你这是个睿智的抉择。」
王母变色了。她深深的被刺痛,「…别逼我。喾,让我结束那畜生的性命!」
「你现在要杀他,当初又何苦救他?」帝喾嘲笑着,「说到底,你只是不甘愿而已。」
「闭嘴!喾,别逼我,别逼我!」王母怒吼,「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逼我!」她挥动灭日刀,想逼退帝喾,帝喾却一言不发的抓了把狂风凝成刀刃,架住了灭日刀。
他知道这把刀。当初他被流放人间时,意外得到不周之书。那是玄女原本要寄给女娲的信件,却在战祸中遗失。当他阅读过整个玉简之后,许多谜团都得到解释。
身为皇储的帝喾不一定要存在。害怕失败的玄女将天柱精魄的死门炼成「灭日刀」,当作自己的兵器。只要用灭日刀刺杀帝喾,就可以将帝喾还原为天柱,人格彻底消灭。
万一产下畸儿,还有最后挽回的余地。
「现在,你觉得疯子和畸儿,哪个比较好呢?」帝喾讥诮的说。
王母的瞳孔整个发出红光。她脸孔扭曲,对着帝喾砍了三刀,却都让帝喾挡了回去。
她披散着头发,脸色森冷下来。「这不关你的事,喾。」
「没错。」帝喾声音很愉悦,「但是,我想死。」他肆无忌惮的冲上前,发出耀眼的白光。
王母像是笼罩着熏烟的黑暗,和帝喾交起手来。他们出手极快,几乎看不清楚他们的身形,巨大的神威互相碰撞,激得螭瑶根本站立不住,只能抱着泽峻贴在结界上,连呼吸都非常疼痛。
广大的南狱像是被龙卷风侵袭过一般,琼楼玉宇宛如沙堡般侵蚀崩塌,连断垣残壁都留不住,纷纷风化成玉尘,原本广大华美并且坚固的宫殿庭园,瞬间成了大片沙漠。
让坚固结界禁锢住的沙漠。
原本狂怒的王母却渐渐冷静下来。她恨,她的确极恨帝喾的违逆。但这是她唯一的儿子,不仅仅是她看守一生的天柱。她为了这孩子背了太多血腥、犯下无限错误、造成无数歪斜。她几乎付出自己的一切,和丈夫的一切,才得到这个结果。
她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终究是个女人,终究也不过是个母亲。再不肖再败德,帝喾还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
她可以杀他,但她杀不了。相反的,她愿意牺牲这世界的一切,保护她的孩子。即使是她深爱过的开明。
见到开明的转世,她深深的感到胆寒。短促而频繁的转世,居然没有磨损他丝毫灵能。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她完全知道,开明只是生性谦和,懒于修炼,他拥有伏羲族最完整的遗传。
而这个懒于修炼的开明,却灭了她精兵十万,才力战而死。
若他修炼呢?得回记忆的他,若开始修炼呢?她要终止这个危险的可能。
她回刀,劈向帝喾怀里眼睛眨也不眨的飞头蛮。
帝喾果然变色的挥袖格挡,向后退了一步。就这一刹那的时间,王母抢到那个空档,灭日刀化成一道白虹,直奔刚刚苏醒的泽峻。
但灭日刀没有贯穿泽峻,而是贯穿了挡在前面的螭瑶。
这就是泽峻苏醒后看到的景象。螭瑶飞驰在他面前,透胸的白虹让她猛烈反弓,随着丝缎般长发飞扬的,是片片桃瓣,飞溅到他的脸颊上。
不是桃瓣,而是鲜艳的血。
愕然的抱住颓倒的螭瑶,她居然还在微笑。「这下,你心头永远都有我了。」
「…螭瑶!」泽峻悲痛的大叫。
她吃力的转动眼珠,抱紧泽峻。在几乎濒死的重伤中,她落泪,呼唤碧泉。而泉水也响应她的呼唤,将他们接引到月宫的碧泉中。螭瑶不断的咳嗽着。
可以灭杀天柱的灭日刀当然也可以贯穿神只。即使是侍奉悲伤夫人的碧泉刑仙,也不例外。透胸的伤口并没有流出太多血,却因为力流混乱而攻伐,渐渐扩大崩解。
脑筋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泽峻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泪和血一滴滴的渗入碧泉。他刚刚得回开明时的回忆,而这些庞大而鲜明的回忆排山倒海,时序错乱的在他脑海盘旋,他还来不及消化,就见到记忆中的螭瑶为他而死。
「…我一直对不起你。」泽峻痛苦莫名,「原本你跟这一切都没关系,我愧对你,我愧对你…是我把你拖入这团不幸中…」
螭瑶咳着,表情很复杂。她温度渐失、依旧柔润的手,轻轻的抚着泽峻的脸,「…若我问心有愧呢?」
她剧烈咳嗽起来,痛苦让她美丽的脸孔扭曲,喘息了好一会儿,她气若游丝的笑,「其实,我早就希望这个样子了。比起死,我更怕你恨我,因为我问心有愧。」
飞头蛮的灭族大祸,是她推了一把,但她没想到这造成了开明的死因。她没有一天不祈祷,希望可以扭转这不幸的过去,没有一天不希望,她能代替开明死去。
我问心有愧。
虽然她是碧泉刑仙,不能离开天界,但长久的分别让她再也忍不住,她偷偷地经由碧泉通往人间,想去探望看守昆仑的未婚夫。
但她看到,她的开明,温柔的安抚正在哭泣的女飞头蛮,怀里还抱着幼年的飞头蛮。虽然开明跟她解释,这些是遭刑流放的夔族,那个容颜娇弱的女飞头蛮是故族长的妻子,殷梓是族长的女儿…
被妒火煎熬的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愤然回天。
时时刻刻,每日每夜,她饱受折磨。她不断的怀想开明和那个寡妇之间的暧昧,随着想象而日渐丑恶。
是她。是她向忧心的王母献策,建议用飞头蛮的内丹续天帝的命。既然对神只下手会引起反抗,为什么不对妖族下手?反正他们是罪族。
直到开明的死讯传来,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问心有愧,我问心,有愧。
「但我不告诉你原因。」螭瑶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不告诉你。我不要…告诉你。可以吗?你心头一定要有我,可以吗?」
哀恸的泽峻愣愣的点了点头。
她涌起此生最美丽的笑容,如释重负般。呼出最后一口气,她融蚀进碧泉,想挽留她的泽峻,只得到臂上的几点水痕。
也可能是,泪痕。
涟漪荡漾,又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他愣愣的看着水面,却看到一张人类的脸孔。他的心宛如撕裂般剧痛,只能愣愣的望着水面倒映着,清秀的人类脸孔。
那是人类李泽峻的脸孔。经由碧泉,他想起忧悒却淡然的殷梓,他得回李泽峻的记忆。同样的,他也存在着开明的记忆。
我,是谁?我到底是开明,还是李泽峻?
两世混杂交错,巨大的悲痛和哀伤更让这种混杂更混乱。像是两个不同的灵魂,争夺着相同的躯体,他颤抖,泪下,几乎无法动弹。
当天界大军包围了他,他依旧陷在这种整合不能的状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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