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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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私下接见了应龙,「魔族贱民所言,定是虚妄吧?」
应龙跪下一膝,「陛下,您果真是天柱精魄所转生…」
帝喾睁大眼睛,脑筋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我?天柱?
不,不对。我是天孙,绝对不是死物。我将是天帝,将会一统三界,成为唯一的帝君。不是什么天柱。
「…有谁知悉这件事?又从何得知?」他语气冰冷。
应龙没察觉他的语气异常,他恭敬的回答,「吾族太长老夫人病逝前交代后事,才让末将访到。陛下临盆时,是由太长老夫人亲手接生的。除了王母娘娘和太长老夫人,应该无人知晓。」
「魔族又怎么知道的?」他语气更冷。
「末将循线追查…」他迟疑了一会儿,「似是王母宫人私逃下凡透露的。」
「太长老夫人过世了?」帝喾的声音轻轻的,「她年纪也大了。」
「是。」应龙有些感伤,「应龙一族男女随侍在侧送终。」
也就是说,母后和她的宫人、应龙一族、魔族知道而已。还来得及,还可以处理。谁也不会知道他是天柱精魄,并非真正的天孙。
天柱精魄?即使支撑天地,不过是器妖转生!他何等尊贵,乃是天帝所传嫡子,不会也不该是器妖转生!
应龙抬头,看着他的主子,却见他脸孔褪得惨白,却浮出一丝妖艳的笑。当他惊觉不妙时,已经被帝喾制住了。
「来人,」帝喾冷静的说,「应龙一族意图谋反,且将应龙上辔头使之无言,打入大牢,所有应族族人斩立决,杀无赦。」
帝喾手底的第一桩灭族惨祸就这样开始了。他亲自将应龙押到列姑射旧址,对他盲忠诸将领争先恐后的执行这桩简单的「战功」。
但朱颜和陆浩被蒙在鼓里。朱颜深居内堂,陆浩刚被派去和他方天界会议和谈之举。等惨祸骤起,陆浩匆匆赶回,他麾下几个应龙族的官兵已经斩杀。
就在此时,杀红了眼的将领闯进内堂,将服侍朱颜的应龙侍女拖走。
「你们在做什么?」朱颜大惊。
「陛下有令,应龙一族谋反,举族斩立决!」手起刀落,惊惶痛哭的侍女已经人头落地。
朱颜被溅到几点血迹,惊呆了。
她贵为代天帝皇妃,却连个身边人都保护不了。在佩刀带剑的狂徒面前,她不过是个弱女子。
「…陛下在哪?」她颤着唇,轻声问。
急着拿首级邀功的将领只躬了躬身,抓起首级的长发就要走。
朱颜疾走上前,一巴掌打上将领的脸颊,发出很大的声响,原本闹哄哄的内堂都安静下来。
「放下我的侍女!」朱颜怒喝,「陛下下令斩首我无话可说,但谁准你碰她?!」
杀红了眼的将领按着剑,触及朱颜的双眸,却整个发冷。她的眼底唯有虚无,却是种坚强、凶猛,不顾一切的虚无。
连死都不怕的虚无。
他松了手,让首级掉在地上。在朱颜的逼视下,讷讷的躬身出去。
等武人都离开了,朱颜强咽着泪,声音不稳的唤着侍女,「找殓房收了小婠,还她全尸下葬。其它人都待在这儿,不准走。」她将唇咬得发白,「我寻陛下去。」
我失败了。一路疾走,朱颜一路想,我失败了。
这样忍耐到几乎心魂俱碎,她还是无法阻止帝喾的疯狂。按着肚子,太迟了。若是太医早点确定,说不定可以让帝喾发慈悲,但现在真的太迟了。
真的可以让帝喾发慈悲吗?
她茫然的站在庭院,听着惨呼和绝命的呐喊。下凡以后,帝喾越来越陌生,和以前那个温和的皇储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相同的影子了。
我这半生强忍的伤和血泪,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处呢?
兀自怔忪,连陆浩到她跟前,她只茫然的抬头看。
想了一千次一万次重逢的光景,却没想到只是相对无言,面无表情。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状况,这种血腥中相遇。
「…陛下呢?」陆浩艰涩的开口。
朱颜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眼角深深的皱纹。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她默默的摇头,心灰的对他说,「辞官吧。」
辞官吧,别在这里了。这世界将颠倒翻覆,辞官最少可以让你活久点,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我不辞官。」陆浩凄凉的笑,「为了你,我不能逃。」
四目相对,良久。不用说什么,无须做什么,经过这么长久的时光,他们痛苦的发现,没有怨怼、没有仇恨,这段该逝去的恋情顽强的保持着最丰盛的甜美,无须言语依旧心意相通。
这真是最美丽却最憔悴的折磨。
朱颜轻笑了一声,自嘲的。转身要离去,陆浩却抓住了她的手钏,她想挣脱,陆浩却不肯放。
「…赏你吧。」她解开手钏的扣,「赏你吧。」拂袖而去。
捂着脸,朱颜哭着走回房。她有个很好的理由可以哭,很好的。好到可以掩盖她真正的痛苦,让谁也看不出来。
帝喾回来时,脸孔笼罩着阴暗与乖戾。他带着几乎可以呛昏人的血腥味,走入内堂。
朱颜一定会啰啰嗦嗦,烦死了。他捱的啰唆还不够吗?陆浩已经烦了他半天,直到把他下狱才得到安静。
让陆浩冷静几天好了。不然他会克制不住,杀了陆浩。
但他不能将朱颜关起来。
朱颜却一个字也没说,穿着整套礼服,对着他盈盈下拜。但他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紧绷起来。
「…你要去哪?」他声音里的戾气更重。
「启禀陛下,臣妾要归天了。」朱颜用种绝望的冷静说。
帝喾一把抓住她梳得整齐的发髻,不顾锋利的凤钗刺入掌中,「就因为我杀了几条长虫你要离开我?!你生是我的人,永远都是!谁准你轻易离开的?!」一面吼,一面用力拽着她的长发。
朱颜却没被他吓到,神情越发平静,「陛下,不是的。只是臣妾不能把孩子生在军营里。人间不是生养子女的好地方。」
帝喾瞪了她好一会儿,「…什么?」
「臣妾有喜了,陛下。」
他所有的暴戾都消失无踪,像是那个温和的皇储又归来。松开朱颜的头发,他喃喃的道歉,又哭又笑的埋在她芳香的怀里。
(也因为他的暴戾暂时的平复,所以追缉应龙一族的严令松弛了些,这才让应龙遗族还有个逃生的机会。此是后话。)
帝喾慎重的派遣重军送朱颜回天,也因为这个天大的喜讯,禁杀三个月,将有子嗣的幸福感暂时压抑了他缺陷里的嗜血,也是这段时间开始进行和谈,因为帝喾想回天等待他的孩子出生。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朱颜默默的想。他暂时性的镇压了生父的杀虐,也给了母亲一个离开的好理由。
她不能再待在人间了,离陆浩这么近。早晚会出事的,总有一天。而且,帝喾依旧爱她,或许他会愿意和平,返天陪她待产。
将脸埋在掌心,她只感到疲倦和忧伤,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这世界由许多偶然组成。往往只是一个很小的歪斜,但最后却越来越严重,直到毁灭为止。
原本帝喾会在和谈后返天陪朱颜待产,生下皇储。离开血腥的引诱,他或许可以因为圆满的家庭,渐渐平息乖戾的缺陷,或许他会接受王母的解释,接受这个事实…直到晚年才爆发。
有了孩子可供寄托,朱颜的炼狱或许会减轻,渐渐将往日恋情深埋在心里成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虽然是弱女子,但她的坚忍可以让她燃烧到死亡那天。
陆浩可能终生不娶,也可能会遇到另一个人。但他会在宫墙之外,不会和帝喾和朱颜的人生产生太多交集。
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人生的偶然总是如此荒谬,在最不经意的环节中,出现了一个变量,就会直抵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朱颜打了一个耳光的将领,名为鼋侯。他属龙的眷族,也是古老世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身世卑微的皇妃打了个巴掌,事后越想越羞怒,听得小兵闲谈,精神为之一振,连忙来晋见帝喾。
彼时帝喾初宴罢,心情颇佳,含笑看着鼋侯。「鼋将军,不回府安顿你的妻妾,深夜来找我怎地?」
鼋侯故做玄虚的膝行,低声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帝喾皱了皱眉,还是屏退左右,听这个得力的嗜杀属下想说什么。
「这可是皇室一大丑闻。」他继续小声的说,「颜皇妃不思陛下宠爱,居然与陆将军有私!据说他们俩在天界就有旧情,真是污秽宫闱,莫如此甚!…」
帝喾的脸孔沉了下来,「污蔑宫事,可是灭九族的罪。」
鼋侯指天誓地,加油添醋的把他听来的说了一遍,像是他在现场所见,「…谁知道颜皇妃肚里的孩儿是谁的,她还赠了一只手钏给陆将军!陆将军贴身摆着,从来不离身的!陛下若不信,只要搜陆将军的身就可以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银光一闪,已经身首异处。
神情大变的帝喾将他的首级踩得脑浆迸裂,面目模糊,没唤任何人,就径自去寻陆浩。
这个鬓发霜白的智将正在灯下批阅卷宗,苦心思拟推敲和约内容。他抬头,看着帝喾,和他身上的血。
「陆浩。」帝喾环绕着阴暗的怒气,「朱颜和你什么关系?」
「…守南天门时的旧识。」他平静的起身。
「旧识到她赠你手钏?」帝喾的神威张扬起来,让案上卷宗狂乱飞舞。
陆浩静了半晌,取出怀里的手钏。「皇妃赏末将未来妻子,并无不当吧?陛下既然有疑陆某,牵连皇妃,实在罪该万死。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迅雷不及掩耳的,陆浩砍下自己的头颅,滚地的头颅还说,「皇妃清白。」才断了气。
瞪着陆浩的首级,帝喾的头痛到几乎要裂开了。「陆浩,你骗我,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跪下来,抓着陆浩的头发,「说话啊!陆浩!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
我这么相信你,这么喜欢你,一直舍不得杀你这个啰唆的家伙!
抓着陆浩的头发,和掉落在地的手钏,他的眼睛赤红,席卷着狂风奔回天界。
喾回来了。
结缡多年,她已经很熟悉帝喾的脚步声、气息,还有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不过没关系,快结束了。他愿意返回天庭,就会远离血腥。
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至少大致上是一样的。
带着守礼的笑,她放下手里的绣绷,一如往常的起身迎接。
帝喾大踏步的走进来,脸上没有表情,将一样东西扔到她面前,沾满血污的。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陆浩。
她脸上守礼的笑凝固,渐渐迷惑、不解,然后迟滞,空白。虽然望着帝喾,但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他,宛如盲人般涣散。
…为什么?
像是听到了她无声的询问,帝喾扔出手钏,在陆浩的头颅旁边滚动。
她的目光慢慢的停在那只手钏,然后再也没有移开过。这么多年紧张的坚强,在这个瞬间,崩溃了。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哀鸣,让她坚持下去的那根心弦断裂了。
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般,她之所以忍耐半生心伤的原因,只剩下一颗头颅在她面前。她整个垮下来,虽然还是稳稳的站着。
但她漠然的瞪着那只手钏,浑然不觉大腿湿润温暖,小腹疼痛,还是帝喾发现她的脚边一滩血泊。
一把抓住她,帝喾的心整个发凉。他和母后学过医术,算是良医。很明显的,他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他的声音紧绷,充满了几乎崩裂的怒火。
但朱颜只觉得他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糟了。她对自己说。我把他的孩子弄没了。
「你的孩子。」她的声音像是枯萎的花,「是,那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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