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庸人自扰
羲华将这个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从小到大的人生历程看了个遍,摸着下巴对井焕道:“你说,他是什么时候长歪了呢?”
井焕也学着她的样子,道:“大概是他的天性,骨子里便继承了姬夫人对修行之路的不耐,还有继承自生父那里的,浪漫而又自由不屈的胸怀,所以才会把一手好牌打成这般。”
羲华叹了口气:“果然是天命所钟,否则就他这种态度,何劳那谁谁亲自安排,不但为他的身世铺路,还令金池神君都成了个工具人,连他的生父也要给予一个不凡的身份。”
井焕点头赞同:“蓝梵空跟着金池神君,即便他厌憎修行,身在洞天福地,亦能受益良多,脱胎换骨。只希望他能想开一些,否则这漫长的余生不是幸,反而是磋磨了。”
他们二人从姬夫人的神识中出来,对视一眼,同时揉了揉眉心——累惨了,第一次施法用“思忆”之术这么久,纵贯了多人数十载悲欢离合,几乎让他俩耗干精神。
但眼下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如今他们已知前因后果,但该如何规劝云倾陌,还是犯难。
于是,他们自云倾陌与云翳门众人面前现身,言道是少门主的朋友。
扶岚宗师修为仅次于门主夫妇,一眼便看出羲华和井焕来历不凡,自然将他们奉为上宾。
青霭宗师为人古板,私下能对两位师兄道:“如今门中正值多事之秋,这二位师承宗门皆不详,留他们做客,是否不妥?”
扶岚宗师却不这么看,道:“无妨。倾陌近来心伤难渡,这二位既然是他的朋友,当可宽慰一二。且他们又为他平息那花魁逼婚一事,我等理当礼遇。”
说白了,他就是觉得羲华他俩有气度、有用处,不会惹事,不用白不用。
云倾陌醒来之后,似乎是不愿相信事实而自闭了,叫他他不听,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皆如泥牛入海,无半点回应。
羲华心累,抓住了井焕的手,不令他欲施展神术而戳穿身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了蓝梵空的那句话。”
井焕挠了挠头:“哪句?”
“哀莫大于心死。如今他之哀恸,不仅仅来自于父母相残,另外的,则是对信仰的绝望。”
“不是说他并无意于仙道,从不专于修行吗?竟然也会对此这般在意?”
“你忘了他生于何地了。在云羿门生,在云羿门成长数十载,仙道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即便他再怎么放浪不羁,再怎么轻视功利,但九天之上终究是他的信仰。如今,这信仰破灭了。”
井焕看了她一眼:“如此说来,你我生于那虚假无耻之处,长于那灭绝人情之地,岂非更加可悲。”
羲华被他这说法惊呆了,沉思片刻后道:“说的不错!是我庸人自扰了。”
她能明白的这般快,井焕十分欣慰,又有些暗自窃喜——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有此天赋,颇懂得看透本质,鞭辟入里。
羲华也觉得他很会说话,顺水推舟道:“你既然有此见地,不如想想该如何劝劝他。再这么下去,好人也得疯魔了。”
井焕欣然接受,但话到唇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们俩坐在一旁叽叽咕咕,以神术刻意混淆了声音,虽然云倾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到底吵嚷,如同蚊子一般“嗡嗡”的扰人心神。
云倾陌终于忍无可忍,道:“羲兄、阿焕兄,你们不必替我忧心,我能想得明白,如今不过是想静静。”
羲华:“……”
井焕:“……”
想静静,那便是嫌他们俩聒噪了。
可羲华还是替他担忧,毕竟此时他这番形容不像想得明白的模样——愈是表面平静,便愈是在酝酿什么惊涛骇浪的冲动。羲华深恐他如蓝梵空一般,一言不发便跳崖,妄图一了百了。
虽然有他们在,他想死也死不了,但他们是偷溜下来的,一旦暴露了身份,又是在这修仙之地,难保会出什么因果乱子。
云倾陌第一次见到这样厚脸皮之人,他都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了,就差直言逐客,这二位还不肯走,非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于是他只能挤出了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二位仁兄别看了,在下不过有些心乱,理清了便出去,为先考往生送行。”
罢了,人家都这般说了,再赖在此处便真是没脸没皮了,羲华和井焕告辞,言道改日灵前必来祭奠,这才退出了门。
院外,三大宗师联袂而立,见他们出来,面上还有丧色,便知是没能成事。
扶岚宗师礼数周全,道:“辛苦二位道友了,倾陌一向心有丘壑,不容旁人置喙,是我等痴妄,令二位劳心了。”
羲华摆了摆手:“爱憎分明是好事。希望倾陌兄果然如他所言,心乱想要静静吧。”
青霭宗师道:“舍下已备清净客院,二位道友请先去歇息吧。”
羲华摆手:“贵门中气象万千,可否容我们二人在此游览一番?”
三大宗师自然不会反对,派了弟子为他们引路。
客随主便,羲华和井焕虽然对这山中上下如数家珍,但非要独行便有些不合常理了,于是他们谢过了“长者”好意,跟着那名云羿门弟子走了。
凑巧的是,此番被派来的弟子还是个熟人,正是蓝梵空第一次上山,接引他前往镇妖窟的虚衡。
对于羲华他们,那些过往不过是片刻之前才经历的“新鲜事”,而对于此间的人与事,实际上,已过了悠悠四十载。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前一刻见这位还是青葱少年,可仿佛转眼之间,他便变成沧桑大叔了。
不过,这位可能天资不那么出众,修了四十年,却依旧是一个末流弟子,除了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有什么成就。
相比起来,如蓝梵空、姬夫人和云倾陌之类,果真得天独厚,造化不凡。羲华挺感慨的,对虚衡客气道:“有劳虚道友了。”
虚衡奇道:“在下还未通报名姓,怎么道友竟能脱口而出在下之名?”
井焕:“……”
大意了!
羲华干干一笑,随便寻了个借口:“曾听云兄提起过,有一位虚衡师叔待他很好,每每他游历归来,皆会来他的院子帮他洒扫,想来必是阁下了。”
虚衡听了,觉得逻辑不错,便不再疑惑,道:“既然二位是少门主的挚友,便是鄙门贵客。在下自当竭尽全力,二位若有任何要求,千万不要客气,请!”
云羿门景色最雅之地其实是在镇妖窟一带,因有祛邪图镇守,那窟中所禁锢的妖物都挺懂事的,自从最凶最不驯的年兽脱逃后,其余众妖皆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一丝妖气都泄露不出来。但云羿门上下对此皆慎之又慎,近百年来,除了蓝梵空,从无一个外人可以到此。
虚衡倒是诚实,将这些一一直言相告,羲华和井焕早“见过”那处,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执念,只应了声“无妨”,便提议要去后山看看。
四十年前,蓝梵空在那里“坠亡”,云羿门高层对此讳莫如深,但虚衡明显不知就里,没说什么,直接带他们去了。
说起来,后山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一片高崖,壁立千仞,四周生了些草木,虽然葱茏,不过尔尔。
唯独日出之时景色壮丽绝美,云层翻卷,雾霭沉沉,倒是很衬云羿门此名。
羲华和井焕居于九天之上,早看腻了此等情景,他们到此也不是为了观景,纯属好奇罢了。
他们用“思忆”之术,原本只能在姬夫人的记忆中看到她所经历之事,至于蓝梵空不在她的身边的那些过往,理应看不到。但女娲捏土造人,凡人脱形于神只,虽其灵窍淤塞,寿数短暂,但其智慧,却不输于神明。
蓝梵空“自戕”之后,姬夫人曾追寻还原了他生前的踪迹,可以说,羲华和井焕在她的记忆中所看到的,大部分来自于她的推测与补充。而至于蓝梵空与金池神君最后于水面上的那番对话,则是天道有意为之了。
于是,他们想要来此处看看,就是为了验证此点。
待来到悬崖边,以羲华和井焕的耳力,隐约能听到湍急的水流之声。崖下的长河是雪线以上的山川,融冰化雪而成,因视线被遮挡,于此处根本看不到其下的水面。
羲华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虚衡,和井焕一道顺着崖壁飞了下去。
峭壁上突出的岩石既多且尖,羲华在半山腰处选了一块略平坦的,坐了下来,托着腮望着脚下奔腾的流水。
没由来的,她深深叹了口气 。
“你是不是觉得云轻陌很可怜,原本有爹有娘,一家和乐。惊变一起,顷刻之间便亲缘断尽,甚至还有可能掀出他的身世来。”井焕坐到了羲华身边,陪着她一起吹着拂过山间的风。
“是很可怜,比你我都可怜。”羲华闷闷道。
井焕失笑:“何以见得。至少他还拥有过这样的亲情,不似你我,降世以来,有父母……竟不如没有。”
羲华闻言,想说什么,视线却被远方的天边吸引,瞳仁蓦地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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