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伞
方清芷将那人赶走后,犹不解气,她只觉这些人真是昏了头,荒谬至极。
她不是初次遇到这种事情。
之前换过几次工作,借工作之余试图揩油者,威[bi]利诱者……男人,什么样的没有。
方清芷不愚笨,她知这些人要什么,她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又不是没见过做皮[rou]生意的人,也不是没听街上人聊过,说一些男人办了返乡证,实则借着证在内陆和香港往来,内地卖槟郎的北姑价格低廉,一些钱就能睡得舒舒坦坦。更有甚者,在大陆买间房,香港这边一个老婆,那边再娶一个老婆,两处养家,享“天[lun]之乐”。
呸。
方清芷昏了头才会信此类男人的鬼话。
黄老板之前不是没有对她动过心思,方清芷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一个。黄老板开百货公司,说起来和梁其颂家中也有生意往来,以批发的价格购来饼店的大量糕点,稍加包装,做得漂漂亮亮,再高价卖给一些喜美丽奢华的人。
之前方清芷同梁其颂父亲在茶室谈话时,就曾偶遇这位黄老板。对方年逾三十,有些发福,看上去有些不符合年龄的苍老。他笑着同方清芷握手,悄悄塞了名片。
方清芷转身就把名片扔了,手仔仔细细洗五遍,打干净肥皂。
现在梁其颂家中被黄老板发难,方清芷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和自己相关。那样的人物,想要女票,想要怎样,都有更轻松的方法,何必如此动了和生意伙伴的和气,大费周章地如此威胁一个穷女学生。
她更倾向于认为对方定有其他[yin]谋诡计,至于她作礼物这件事,不过是顺水推舟,同路时顺手拎的一个甜点。
一想到对方的嘴脸,方清芷有些反胃。
她下午仍旧规矩地上完课,今天餐厅休息,老板有事外出,暂时停业几天,她也不必去工作。
方清芷仍旧不想回家,或者说,回舅妈的家。她晚上读书要点灯,舅妈便在下面打骂舅舅,骂他花钱如流水,骂他大手大脚连家中电费都要[jiao]这么高。指桑骂槐这件事,论起功底,方清芷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更比舅妈深厚。
思来想去,她又乘电车去了梁其颂家中的饼店,仍旧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偶有[shu]客上门,疑惑叩门,无人应答,隔着玻璃门往里望了望,失望地转身离开。
方清芷知道梁其颂家中地址,不过不想贸然上门,她和梁其颂认识这么久,知道他是清高傲气的[xing]格。设身处地,她若是身陷窘境,也绝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于是方清芷去了邮局,重新将信封好,写清地址,投入邮箱。
离开时天[se]已晚,方清芷窥见摆放在外面的报纸,今天的小报版面上,仍旧刊登着陈修泽的照片。不过不是什么正经的报纸,而是一份供人消遣的娱乐报纸,照片也不是正经拍的,明显瞧得出是匆匆抓拍,陈修泽拄着手杖往前走,周围一些人扶着,拨开人群,他抿着唇,神[se]匆匆,没有笑容。
这样仓促的侧面抓拍,仍旧是鼻梁高挺,眉眼英俊。
大约因对方也姓陈,陈生,触动她神经。
鬼使神差,方清芷贴近报纸,多瞧了几眼报道。
报道说昔[ri]叱咤风云的龙头老大孟久歌人走茶凉,如今撒手人寰已三年,往[ri]荣光不在,子女凋零、皆移居温哥华,如今又逢忌[ri],唯独养子陈修泽前来祭拜。
本以为是称赞他侠义,下面小字又写,说陈修泽现在来祭拜,请高僧诵经,不知是尽孝心,还是想镇压孟久歌屈死的亡灵。
方清芷眉头一跳,冷风一催,她再看照片上的陈修泽袖系黑丝带,周身发寒。她裹紧外衣,匆匆离开。
折返家中时,舅妈不在,只有舅舅在喝酒,就一碟杂货店里买的花生。他招呼方清芷:“清芷,来来来,一块儿吃点。”
方清芷说:“我吃过了,舅舅,先上去温习功课。”
舅舅说:“做学问也不急这一刻,你先下来,是你表弟的事情,我有事要问你。”
方清芷依言,坐他对面。
舅舅今天喝酒少,神智清醒,条理也算清晰,说了一阵,方清芷懂了。原来是表弟俞家豪最近几天常常极晚才归家,对舅舅舅妈说是和朋友去打球,但舅舅今天撞见他同学,一问,完全没有这回事。
舅舅舅妈识字不多,现在俩人在陆家人手底下做事,给他们看场子兼通风报信,也全是当年陆老爷子抚恤方清芷亡父的承诺。
钱赚不了太多,但也安稳。
这些年,舅舅虽然赌博输了不少钱,但还留着不少,攒着,要送俞家豪去学医,将来做个体面的医生。俞家豪下年就要考学,舅舅对他寄予厚望,现在孩子隐隐有叛逆的势头,叫他怎么不着急。
方清芷说:“我会帮您留意。”
舅舅叹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花生米,方清芷看他手指缠着纱布,多问了一句。
舅舅尴尬:“嗨……没什么,路上跌了下。”
方清芷说:“您这是出千又被抓了?”
见瞒不过她,舅舅一[kou]喝干酒,也就对自己这个外甥女说了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姓张的他不讲情义。你说大家一块儿玩这么久了,我不就想赢一把么?他至于吗,上来就动刀,可把我吓坏了……幸好啊,幸好陈生从这儿过。”
方清芷近期神经敏感,听不得“陈”字,她问:“哪个陈生?”
“陈修泽陈先生啊,”舅舅说,“喔,忘了你还在读书,不知道这些……陈生以前也住北角,我之前听说过,但没见过。听说他是来吃鱼蛋面的,啧啧啧,那么有钱的人了,没想到还是这样恋旧。”
方清芷说:“看来是个好人。”
“什么好人?”舅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没听过传闻?他养父孟久歌,当年多风光,势头多猛,身体硬朗,却离奇暴毙。孟久歌十多个孩子,说是全部移民,谁知究竟是死是活?再没人见他们回过香港,偏偏只有一个刚怀孕的老婆活了下来……你当陈修泽什么是好人?”
夜来天凉,又是悚人的传言,方清芷站起来:“舅舅,我困了。”
舅舅笑着摇头:“还是年轻,听点儿就害怕……”
方清芷不理他,她想自己和这种血雨腥风里走出的人势必不会有什么[jiao]情。
哪里想到,第二天上课回来,就见家里乱了套,外面停了一辆白[se]车,舅舅舅妈抱成一团哭啼啼,看到方清芷来,犹如见到救星,急切上前,拉住她手——
“清芷啊,你要救救你弟弟。”
方清芷上了一天课,尚未吃晚饭。下午时分,外面又落了雨,她一身疲惫,湿淋淋地站在这里,不悦地看着他们:“什么事?”
不等舅舅舅妈说话,身后雨声雷鸣,夹杂着车门打开的声音。
白车中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冲着方清芷做手势:“方小姐,我们黄老板想请您过去,见见您的弟弟。”
方清芷蓦然睁大眼睛:“家豪怎么了?”
舅妈哭:“我的家豪啊……我的儿子……”
舅舅还算冷静,一五一十地同方清芷讲。俞家豪这几天不归家,实际上是偷偷跑去高尔夫球场打零工。今天黄老板过去玩,丢了一块儿表,听人说被俞家豪捡去了,但俞家豪说自己没有。黄老板失去了耐心,便“留”他在自己那里住下,现在要请方清芷过去坐坐,请她这个表姐去劝劝。
方清芷冷着脸听他们讲完,转身问舅舅:“怎么不报警?”
舅舅嗫嚅:“万一那表真是你弟弟偷的……”
方清芷恨铁不成钢,大失所望地转过身。她抬腿要走,保镖不肯,拦住她的去路,仍旧客客气气:“方小姐,您现在不能走……啊!”
方清芷抡起书包砸他脸上,趁他弯腰空档,瞅准时机,一猫腰,从他二人身侧钻出去,雨帘甚大,她在夜[se]中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跑。
往哪里跑都行,总之不要被这两人强行带走。
黄老板今天连这种强行拘禁的事情都能做得出,谁知会不会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方清芷体力不算好,唯独的优势是[shu]悉这里的街街巷巷。她跑得比不上两人,但转得灵活,雨中狂奔不知几许,遗憾抵不过人多势众,仍旧被堵住。被她砸了脸的保镖已经又些不耐烦,叫她:“识相的话,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方小姐。现在还是请,等过一阵子,可就连’请’也没有了。”
方清芷浑身湿透,站在狭窄巷中,她身体发抖:“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怕将来报应到你们妻子儿女身上吗?你们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扪心自问,如果我是你们女儿,你们今天也要强行带我去见黄老板?”
她这话多少有些威慑力,那保镖原本要上前,闻言,顿住脚步,面面相觑。
方清芷大[kou]呼吸,她还[yu]再讲,只听后面传来温和清越的声音。
“怎么了?”
她仓皇转身,雨水太大,她看不清,只瞧见身后站了两人,一人沉默地给另一人撑着大黑伞,自己半边身体尽数淋湿。
说话的是站在伞下的那个。
男人身姿高大,黑[se]西装,手持一个金属兽首柄、乌木身的手杖,一双手宽大而稳,他语调平稳,和煦,如同一名教授在耐心询问学生:“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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