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烟花
方清芷自认是无心无肺的人,她幼年依恋父母,然父母皆早早撒手人寰。后来寄居于舅舅舅妈手下,莫说依恋了,舅舅舅妈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更何况她一个“外人”。
她自小便知求人不若求己,也很少求助他人。
掐指算算,当初选择向陈修泽求助,已经是她罕见地、能拉下自尊的时刻了。
然后就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勿论夜间如何,白[ri]里的陈修泽还是文质彬彬的,不会再逗着她要她叫那些称呼,登机时,也拉着她的手,让她走在前面,像忧心她跌足。
方清芷又回了香港。
起初还常常做噩梦,梦见陈修泽一身血地鞭打他人,沾了水有刺刺毛边的牛皮绳鞭子,面无表情地一下挥过一下,皮开[rou]绽;后来忽然梦到被鞭打的人成了自己,眼里全是看不透的黑。
此等噩梦困扰了她两[ri],但陈修泽待她温柔如旧,又请人熬了安神药熬给她喝,几天喝下去,渐渐地,她不再做梦了。
不多时,又到了返校[ri],老师病体渐渐痊愈,仍旧[jing]神奕奕地同他们讲课,方清芷的笔记本记了好几页,直到放假,都没有见到学长。
她这些天听到老师唉声叹气,说梁其颂几天不来上课,说有人在澳门那边赌场见过他。赌这字是碰不得了,轻则斩指斩手重则一家人灭散……谁也想不通他竟也去赌场这种地方,他父母也急得上火,饼店里差人看着,夫妻俩齐齐去澳门捉儿子。
方清芷心思沉沉。
那时候梁其颂说要[ri][ri]来堵她,恰好陈修泽要去吉隆坡,方清芷便跟他一同离开。归来后,方清芷庆幸他没有再坚持上门,此刻听闻对方竟沾了赌,那点庆幸也化为了沉重。
为何要说她是自甘堕落。
在方清芷眼中,赌博何尝不是自甘堕落。
方清芷什么都做不了,真要说能帮对方什么……
大约只能替他多上柱香,祈求他早[ri]清醒,重返校园。
她心中有杆秤,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规劝他回来。她如今同样泥菩萨过江难保自身,怎能再挽救他人。
方清芷也不理解,梁其颂那样聪明的人——
他本该有大好前程,实在不该为情所困、走上这条不归路。
就连她都能看开,梁其颂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如此想着,面对老师的凝重眼神,方清芷也只能如实回答:“我没办法劝他。”
也不能劝他。
老师说:“我知道其颂心中有你,你说的话,他一定能听进去。”
已经放课了,老师让方清芷留下,是想让她劝劝自己的得意门生。他惜才爱才,实在不忍往[ri]努力上进、单纯正直的学生犯下如此错误。
方清芷说:“我同他吵过架,如今不相往来。”
老师皱眉:“那就更应该你去说,他或许只是一时激愤上头,是同你怄气。”
“不是,”方清芷说,“是我[jiao]了男友,学长他认定我是为了——”
她停下,若无其事继续往下:“总之,我不能去劝他,老师。”
老师终于意识到一些东西,凝望她:“你的男友对你好么?”
“很好。”
“那你爱他么?”
“……”
方清芷沉默了。
她一定是不爱的。
说不出和陈修泽是怎样的相处关系,她同情他曾经的遭遇,又畏惧他如今的权势;既佩服他白手起家的本领,又无法全部理解他亦黑亦白的做法;因他的温柔而愉悦,亦为他的狠心而忧心。
她感激他危难时的帮助,又排斥他借此要求她放弃她原本的人生。
自然谈不上恨,但也没有爱。
老师换了话题,不再劝她,温柔:“马上就要放假了,我也快到了退休的年龄,等下一年,我大约就会从学校离开,专心在家中休息。”
方清芷叫:“老师。”
老师是位优雅的女学者,她拍了拍方清芷的肩膀:“明天晚上,我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中吃饭,你也来,好吗?”
方清芷说好。
在遇到陈修泽之前,方清芷一直将这位老师视作人生榜样。
学校中的女教授不多,而这位女教授年龄最长,她生于上海,后因动[dang]移居香港,自己做工攒钱、申请金去英国读书。
之前她也曾劝过方清芷,要她继续深造,而不是留港,在格子间里碌碌一生。
女孩子该多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方清芷想,自己的确要多看看。
不要囿于一方天地。
香港太小了,她需要去更大的地方。
关于方清芷去女教授家吃饭这件事,陈修泽并未阻拦,只说要准备一份厚礼,尽一尽师生之谊。
方清芷说:“我老师不爱那些奢侈品。”
“那就送些燕窝之类的补品,”陈修泽说,“上次我们不是从吉隆坡带了一些血燕窝么?留一些给你喝,剩下的全送给老师。等下个月,再买来新的给你。”
马来西亚和印尼都是燕窝的主要产地,而血燕又属马来西亚的最好,金丝燕筑巢于洞岩中,便成了珍贵的天然血燕。
这个提议很妥帖,珍贵,也有用,不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老师上了年纪,的确需要好好养身体。
方清芷说:“谢谢。”
她低头吃粥,又听陈修泽问:“老师还邀请了其他学生吗?”
方清芷下意识:“没有。”
陈修泽微笑:“明天我有事要谈,不得闲,让阿贤送你过去,好吗?”
方清芷点头:“好。”
如今他二人还是规规矩矩分居而睡,不过大约是心中有事情,方清芷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心思躁郁,为了排遣,自己抚,慰一阵,只是不得窍门,好不容易才结束,她起身去冲凉,有了几份倦意,终于可以休息了。
而隔壁的陈修泽敏锐听到热水器的声音。
是方清芷又洗了澡。
除了她的“特殊游戏”外,方清芷不会在睡前洗两次。
他稍作思忖,笑了。
方清芷浑然不知,她只快快倒在床上,抱着枕头,蒙头便睡。一觉睡到[ri]光照堂堂,才去吃饭,读书,等待着约定的时间到。
下午四点钟,她到了老师家中。
老师惊诧于她带来的礼物,却也收下。老师家屋并不大,但处处装扮雅致清闲,干净自在。老师也只邀请了两个同事,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学生。
梁其颂便在其中。
他没胖没瘦,仍旧穿着白衬衫,安安静静的,不像是去赌场的人。
方清芷没同他说一句话。
只是,将散未散之时,方清芷想去卫生间,却被梁其颂拉住手腕,硬生生将她从老师家中带走:“……清芷,我有话同你讲。”
方清芷挣扎不动,对方力气太大,见她反抗激烈,甚至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蹭蹭蹭下了二楼,走到外面宽敞平台上才放下,这是一个小小公园,老人自在散步,恋人等待着烟花,梁其颂眼睛爆满红血丝,死死地压着方清芷肩膀,叫她:“清芷,我想通了。”
方清芷冷着脸:“你所谓的想通就是去赌场?去赌?”
“我是去了赌场,”梁其颂说,“但我不是为了赌钱。”
“那你是为了什么?”方清芷问,“你疯了吗?上次那巴掌将你打疯了?你知不知道你未来前途无量,你能成为一个——”
“我爱你!”梁其颂忍无可忍,他说,“我爱你,方清芷,我宁可不要这什么大好前程!那有什么好?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老家伙欺负?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那老东西玩弄?”
方清芷说:“碰赌的人没几个好下场,梁其颂,等你被人砍手砍脚那天,我绝不会去看。”
梁其颂忽然放声大笑,笑到周围人频频侧目,好似在看一个疯子。他面容清俊,衣着干净,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他只望方清芷,轻声:“如果砍掉我手足就能令你回心转意,那么我宁愿成为一个人彘。”
方清芷摇头:“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办法停止爱你,”梁其颂说,“就算你跟了别人,我也爱你。”
他抬手,想要拉方清芷的手腕,但方清芷后退一步,避开。
梁其颂只握了空气,按在自己胸[kou]处,五指慢慢松开,望她:“怎么办呢,清芷,就算你这样我还是爱你。我的心只有一颗,全都给你,也拿不回了。”
方清芷已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能看光风霁月的梁其颂变成这副模样。
她也深知自己和他绝无可能。
从她坐上陈修泽车那一刻起,萧郎从此永是路人。
嘭——
烟花绚烂炸开。
周围情侣齐齐抬头,方清芷张[kou]:“我——”
话语停住。
血[ye]停止流动。
越过梁其颂单薄的肩膀,不远处,安静地站着一个[shu]悉的身影。
黑[se]衣衫,银白[se]金属狮头手杖。
方清芷看到他身后的陈修泽,对方拄着手杖,温文尔雅。
烟花自他身后堕落。
陈修泽很平静。
他早就看到了方清芷,也知她欺骗了他。
视线接触,陈修泽移开视线,面[se]如常与身侧人谈笑。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动怒,假装什么都未看到,不动声[se]维护她的名声,留一份体面。
等朋友离开,隔着遥遥的风,陈修泽微笑着对身侧人低语。
“把人捆起来丢海里浸浸吧,”他说,“或许海水能让那孩子聪明些。”
他很平静,握紧手杖,银质金属的狮头怒吼狰狞,好似要从他手杖逃脱,又被他狠狠按住,压在其上。
差不多了。
哄着她让着她的时间已经足够。
也到需要磨一磨她的时候。
他该爽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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