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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蛋糕


曾经的方清芷没有远大理想。

  她之前只想快快读书,快快长大,快快工作,努力赚钱,出去租一个小小的单间,也好过住在这里,被舅舅舅妈有意无意地打骂。

  两个人是不同的,舅妈不避讳什么名声什么传闻,她骂方清芷并不一定是什么大事,或许是方清芷吃东西时不小心将东西掉在桌子上,也或许只是她没能教会表弟一道题目,轻则骂几句,重则不许她吃饭——

  偶尔拿了节礼,舅妈都是先悄悄地做完了给表弟和丈夫吃,炖[rou]做大餐也要等方清芷不在家时。即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弟弟碗的下面总会多藏块儿红烧[rou]或者[ji]蛋,方青芷碗中只有清水阳[chun]面。

  相比之下,舅舅对她的恶意就显得伪君子些。

  他喜欢在舅妈骂完后充当和事佬,和颜悦[se]地来拉开两人,更喜欢指桑骂槐,无意间提及某某某念完大学又如何,还不是拿微薄的薪酬挤电车;相比之下某某某就聪明多了,心思不用在读书上,趁着年轻貌美,早早地找好后半生的依靠……

  或者,喝醉酒后,趁着发酒疯,扬言“不养闲人”,又醉醺醺地说什么女大当嫁、读书无用……读多了书,只能令她心气高……

  不过一个是明着坏,一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坏的暗坏。

  这样的生活,方清芷早就忍受够了。

  她只希望能自己租一间小房子,搬出去,等攒够了钱,攒够了人脉,再想办法将房子讨回来。

  后来,她短暂地有过抱负,等鬼佬走后,在香港谋一番天地。

  这个短暂的伟大抱负随着方清芷察觉到一个黄老板就能令学长家破人亡时消失了。

  曾经的方清芷的确没想到,要委身于人。

  现在的方清芷回望曾经,只觉一切如戏。

  遗憾现实生活并不是戏,她重新回到陈修泽家中时,出乎意料地染了一次风寒,不算严重,只是咳嗽,忍不住地咳,好像有东西寄生在肺里。孟妈说,这是[chun]天刚至的换季风寒,买了川贝枇杷,给她细细地熬出喝,平时也炖着冰糖雪梨,拿百合、枸杞、白萝卜煮水,又煲沙参麦冬汤。陈修泽每[ri]一个电话打来,询问她身体状况。

  方清芷平时不太吃西药,说来也怪,之前在舅舅舅妈家住着,也没有生过几场大病,等到了陈修泽这里,锦衣玉食地养着,方清芷却病了两回。孟妈迷信,请示过陈修泽后,立刻请了风水先生过来,挪走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又在客厅西北角养了一株玫瑰。方清芷不信这些,但说来也奇怪,玫瑰一养着,次[ri]她就不咳了。

  孟妈欢天喜地地说是化解了,但方清芷认为,这不过恰好是人体身体的自愈能力周期,一周,不算严重的感冒,就算什么药都不吃,一周也能自愈。

  她没有尝试去说服孟妈,人没必要非要去纠正一些无关紧要的观点,尤其是对年纪稍长的人,讲道理是说不通的,怎能用浅薄的年龄去质疑他们的生活经验?

  咳嗽的这几[ri],方清芷的学习一直没有落下,照常读书、上课,学习,学校不算大,但她始终没有再遇到梁其颂。她病刚好的那天,下课后遇到了梁其颂的父亲。

  昔[ri]里委婉告诉她、提醒她“其颂将来要去英国读书,要留学,和你不合适”的男人,在这短短几月内颓唐、衰老了不少。

  瞧见方清芷,他慌张上前,叫她:“方小姐!”

  阿贤见势不妙,立刻出来阻拦,还是方清芷出声,请他放开。

  “我同他只聊几句,”方清芷说,“不碍事。”

  阿贤说:“我在旁边守着。”

  梁老板已经顾不上什么颜面了,抖着唇,艰涩开[kou]:“方小姐,我这是为了我们家的其颂来求求您,能不能劝劝他,不要……”

  他语无[lun]次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

  方清芷听明白了。

  叠码仔哪里是这么容易当的,莫看有些豪客动辄签下上百万的礼码,有些输[jing]光了,却拖欠着不肯还,梁其颂就得出头,上门赔笑脸催债。一次要债不行,第二次又得上门去讨,有时候得罪了人,被一顿暴打后赶出。梁老板心疼儿子,劝梁其颂不要再做这种事情——梁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做饼,从元朗起家,店面越来越大,如今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他们本来为梁其颂规划了未来希望的光明人生,而如今梁其颂一门心思用在赌场上,甚至要求退学,不顾家中阻拦,拿定了主意,要去澳门。

  梁老板求到方清芷这里,眼含热泪:“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不对……方小姐,现在求求你,救救他,再这样下,梁其颂整个人都被毁了……我为你叩头好不好?只要您愿意帮我,只要您去劝劝其颂……”

  这样说着,他佝偻着身体,不顾异样,当街就要为她下跪,被方清芷急急扶起:“伯父。”

  阿贤蹦跳着赶过来,强行把梁老板架起。

  “不瞒您说,我已经去见过他,”方清芷明确地告诉梁老板,“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但您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旁人是做不得主的——您明白吗?”

  梁老板苍颜白发:“我知。”

  “我还记得,您那时告诉我,如果梁其颂同我在一起,他的人生就被毁了;现在我不同他一起,您又说,他去做叠码仔,整个人都被毁了……”方清芷笑了笑,“人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毁掉,梁老板。”

  梁老板惨淡一笑:“方小姐,您现在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自然不在意我们这样的人如何想。”

  多奇怪。

  不过几月而已,原本的盛气凌人变成了卑微哀求,“你这种人”变成“方小姐”,“我们这样的家庭”变成“我们这样的人”。

  他最终失魂落魄离开。

  返家的车上,阿贤忍了又忍,小声提醒方清芷:“大哥今天晚饭前就该到家了,你还是不要去见梁其颂了吧?”

  方清芷说:“我不去见他,你不必担心如何向陈修泽[jiao]差。”

  “我不是担心这个,”阿贤正[se],“大哥说了,不汇报你的行程,我就坚决站在你这边。只是……”

  他踌躇一阵,才委婉:“男人都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天天担心其他男人。”

  方清芷说:“我知道。”

  她盯着自己的手,偶尔又望向车外,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典当行,阿贤下车去旁边的饼店买陈修泽爱吃的千层叶蛋糕。方清芷只看着一个衣着动人的女郎,拿着包匆匆进了典当行,不多时,再出来,手中的包和头上的发夹都不见了。

  大多同富豪[jiao]往过的人都这样,等感情淡了,好点儿的拿笔分手费走人;运气差的,怕是什么都捞不到,分手后只能依靠变卖昔[ri]里的东西来生活。香港早就废弃了纳妾制,如今能娶好几房太太的少之又少,连带着许多人是连名分也没有了,指望男人的恩情……多可怜。

  方清芷手指撑着额头,她见过许许多多的这样的人,没想到自己也踏入一个脚尖。

  阿贤双手空空,没有拎蛋糕。

  方清芷问:“怎么没买?”

  “店里烤制的卖相不好,”阿贤说,“我让他们重新烤,晚点儿直接送回家。”

  “陈修泽想吃千层叶蛋糕对吧?”方清芷支起身体,她说,“我之前在一个法国餐厅后厨打过工,稍微会做一点。”

  阿贤惊诧:“真的?”

  千层叶蛋糕,做起来繁复又麻烦。

  真的。

  方清芷不是爱出风头的[xing]格,平时也不讲自己做不到的话。她让阿贤买齐材料,油[su]面,鲜牛[nai],面粉,白糖,香[cao]糖[jing],法国白兰地酒……

  那个法国餐厅的后厨厨师长很喜爱她,特意教过她,不用吉士酱,放忌廉,油[su]面里除了[nai]油和坚果,还能再加上新鲜的芒果丁。

  回国前,他也曾向方清芷示爱,只是方清芷并不喜这些外国人,委婉拒绝。

  只学会了这道千层叶蛋糕。

  陈修泽回来时,千层叶蛋糕刚刚冷藏半小时,是最美味的时刻。阿贤憋不住,早早告诉了他,因而,在见到方清芷时,陈修泽眉眼都带着笑。

  先不着急吃晚餐,沏好茶,陈修泽将蛋糕切成小块儿,放入[kou]中,极力称赞:“是我吃过最美味的蛋糕。”

  方清芷说:“对不起。”

  陈修泽放下叉子,温柔问:“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以为你诱人去赌,”方清芷说,“大约是我误会了,我为此道歉。”

  叠码仔哪里是一个大学生就能轻松当上的,如果不是陈修泽的司机,梁其颂怎会轻而易举地进入赌场。

  倘若梁其颂那天是主动走入赌场,只怕顶破天也只能做名扒仔,只能服务那些散客,赚一些小钱。在鱼龙混杂的赌场里,他又哪里有能力直接去接待豪客。

  方清芷不是傻子。

  她隐约能猜到一些。

  但这的确也是梁其颂自己做出的选择。

  陈修泽说:“难道这一次是你对我歉意颇深,才病了?”

  方清芷笑了笑,她说:“孟妈说我生病是因为风水不好,要重新做风水局。”

  “是,”陈修泽颔首,“事关你的健康,还是要谨慎一些。”

  方清芷顿了顿:“不过我觉得那个大师好像不太聪慧,客厅西北角那片几乎晒不到太阳,玫瑰又是喜阳的植物,在那里养着,活不长久,没几[ri]就要重新换盆花。我怀疑他同卖花的有[jiao]情,这样就能令你不得不买他们的玫瑰。”

  陈修泽被她逗笑:“一盆花而已。”

  方清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样听起来,像是在用花来为我续命。”

  陈修泽笑意渐隐,正[se]:“不要讲不吉利的话。”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方清芷直视陈修泽的脸,说,“西北角那个位置晒不到太阳,花活不了太久,人也一样。”

  她平静地看向陈修泽:“我愿意继续做你的女友,但我想要搬出去住,可以吗?”

  陈修泽凝神望她:“不可以。”

  方清芷解释:“其实,正常的男女朋友,不住在一起才是常态。适当的距离可以保持一定的美感,您难道没听过’小别胜新婚’?或许适当的别离能够促进感情……”

  “我看你将我当做傻子,”陈修泽淡声,他摞下叉子,“这样[ri][ri]见着,你还对我生不出什么感情,难道分开就行?”

  他面容冷峻,拿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唇,放在桌上,起身:“清芷,或许我平时对你太纵容了。”

  陈修泽拄着手杖,转身就走,一步也没停留,只留下方清芷仍坐在桌子对面,和桌上只尝了一[kou]的千层叶蛋糕。

  阿贤原本守在门[kou],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吃蛋糕店里送来的饼干,隐约听到点动静,还未及时反应,就看到陈修泽一脸不悦地出门。他一个紧张,脖子一梗,硬生生将[kou]腔中的东西全咽下去,噎得差点翻白眼,仍旧立正:“大哥。”

  陈修泽按着狮头手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深深一个呼吸,又微微叹气:“阿贤。”

  阿贤快走几步跟上,手轻轻捶着胸,感觉把东西捶到胃里:“我在这儿。”

  陈修泽[yu]说话,瞧见他的脸,顿了顿,又换了:“先把你嘴上[nai]油抹干净。”

  阿贤立刻抹净:“大哥。”

  “把清芷烤的那块儿千层叶蛋糕悄悄拿到我房间,”陈修泽手压在怒吼的狮头手杖上,“记得动作隐蔽些,别让她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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