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苏瓷带着苏燕和几个药僮闭门忙碌了七八天的时候,杨延宗在外面带回来了一口大缸。
缸是两个青壮亲兵抬进来的,放到地上沉重“砰”一声,阿康在旁解释:“咱们的人先找了阳都一带,寺庙没听说这个,倒是有一家老药堂似乎有点像,弟兄们就抬回来了。”
不过不叫陈芥菜卤,叫腌汁,镇上百姓用过的都说这个败火治喉痹挺好使的,就和苏瓷说的药效不一样,但找东西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有点雷同的,当然不肯错过,和药堂的老大夫掰扯了很久才买回来的。
苏瓷掀开一点,一阵刺鼻的味道立马就冲出来,阿康他们骤不及防被熏了一脸,酸爽得很,苏瓷捏着鼻子瞄了瞄,里面的都是水,光线不够看着黑乎乎的。
“辛苦你们了,这东西如果做成了挺有用的。”
苏瓷赶紧把盖子阖上,对阿康几个说,阿康忙道:“苏姑娘客气了。”
阿康等人心知如无意外这位就是未来主母了,比之前还要多恭敬了几分。
边上苏燕撸撸袖子,和几个药僮一起把大缸抬到里面去了。
苏燕跟着苏瓷一起来的,她一听苏瓷差事双眼就亮了,羡慕得不得了,蹭着苏瓷硬加塞进来。
苏瓷挺愿意的,就是干这个专业性有点强,苏燕不会,目前只能干一些粗苯简单的活儿。不过苏燕什么都肯干,颠颠儿研粉切片抬东西,她习武力气大,粗活累活一撸袖子就上了,比药僮还能干。
她很怕被杨延宗见了让她回去,刚才一直含胸低头努力降低存在感,缩着脖子赶紧抬着大缸闪人了。
杨延宗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这人气场太强了,连苏燕带药僮没两下就跑光了,偌大的前堂就安静下来。
午后的阳光从半旧的窗纱滤了进来,廊下晒着几个大匾的药材,空气中有种辛涩干燥的味道,室内静谧,杨延宗靠坐左边一排的第一张太师椅上,阳光笼罩他左半边肩膀,他靠着椅背微微阖目,左手慢慢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苏瓷知道外面的形势挺不好的,这一个坎可并不好过啊,可杨延宗脸上并没看出丝毫的急慌阴翳,举手投足不疾不徐,淡然镇定一如往昔。
苏瓷本来还有一丁点担心的,一下子就全飞了,她在另一边坐下,把药箱打开拿出脉枕放在几上,一套动作挺熟练的,把脉她也会,小时候爸妈工作太忙她就是姥爷姥姥带的,谁知兜兜转转现在又干回这个了。
杨延宗把右手搁在脉枕上,苏瓷仔细听了一会脉,然后检查他的复建和恢复情况。
杨延宗的手五指修长,指腹有茧,苍劲有力,哪怕放松放在脉枕上,都依然给人一种强而有力的感觉,这是一只爆发力十足的手。
手如其人。
苏瓷观察他五指轮流活动抓握,然后询问他的感觉,以及与伤前的比较。
“恢复得还是不错的,但你注意别太着急了,手筋彻底愈合需要时间,过早过度的活动会有让吻合部分再次断裂的可能的,务必循序渐进。”
“彻底如常大概需要四个月到半年。”
杨延宗点点头,复诊结束后,苏瓷把脉枕收起来,杨延宗活动活动手腕后,淡淡说了句:“陈芥菜卤还在让人找,你先看看这个是否合用。”
他一眼就看出来,苏瓷对这个腌汁只算勉勉强强满意,和期待还是有差距。
“嗯嗯!辛苦你了。”
苏瓷还打算提一提呢,不想不用了,真是好人啊!
她大眼睛锃地亮了,给杨大佬贴上一枚好人签,愉快的少女声线格外清澈透亮:“那我配好了药,回头让阿康给你送去。”
“嗯。”
杨延宗瞥她一眼,点了点头,没再废话,站了起身,苏瓷送到门外,见院外杨延信杨延贞快步往这边走过来,然后就一边低声说一边往外。
一行人呼啦啦走了,药堂大院恢复安静,苏瓷耸耸肩,掉头往内堂药房走去。
她现在除了研究青霉素之外,最主要是给杨延宗配药,他当初伤势重,比她爹厉害多了,复建得配合药敷才更好。
苏瓷步履轻快,往内堂行去,刚穿过后房门进了院子,忽她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很淡的腌腐味道,她眉头当即一皱!
——这是腌汁的味道,前堂屋里的味道都散了,后院院子是绝对不可能还残有的,而她刚才叮嘱过绝对不可以随便再掀开盖子。
苏瓷三步并作两步,一冲上廊推开她专用药房的门!
一道背影飞速在药台前一闪而过,屋里腌汁味道更浓郁,药台上放着她要给杨延宗制造药膏的原药,川断续接筋骨宣通经络,藏红花活血化瘀,麒麟竭收敛愈创等等,这些原药无一例外都是用于伤愈后的后续调养。
那背影深蓝色,包着头巾,药僮,一闪而逝还见他正俯身辨认药台上的药材,飞速一闪冲进休憩用的小室,窗格子“咯哒”开合一声。
内鬼。
妈的!
苏瓷破口大骂,高喝一声,前院茶水间的人和院门外的守卒飞速往这边冲,但那个人已经跳窗一跃翻墙出去了。
苏瓷跟着跳窗出来,助跑了七八步猛一跳勉强够住墙顶,上面的碎石子扎得她龇牙咧嘴,她连踹带蹬,飞快爬上去,快三米高的墙头就这么直接跳下来了。
“哪儿跑?!”
那人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猛,慢了半拍,捂住脸拔腿往前飞奔,苏瓷直接扯散了发髻,她今天来药房打扮十分简洁,头上连簪子都没戴,就用一串珠子掺进长发里扎了一个揪揪式的小圆髻,一扯直接把珠子扯断,抓住珠子往前一洒!
那人一滑,被她一把揪住逮到,可这到底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挣扎拉扯,高速拐了个弯,“嘭”一声!
两人迎头撞上人,苏瓷重重撞到一个人的胸腹,眼冒金星,差点被撞得倒飞出去,那人一伸手臂一带,箍着她的腰,她又撞回去,鼻尖磕到胸肌,酸得差点飚泪,但总算站稳了,没有扑街。
苏瓷惊魂未定,捂住鼻子,瞪大眼睛,这巷子后面为毛这么多人?
杨延宗不是走了吗?!
这是条断头小巷子,左右营房现在都没人,如果不是苏瓷追着太急,估计那个人绝对不会胡乱扎进来的。
杨延宗面不改色,一带苏瓷站定后,瞥了那撞上阿康被押跪在地的药僮,淡淡道:“杀了。”
那个跪在地上的药僮露出惊慌之色,还来不及挣扎说话,就被捂住嘴巴,直接被拉后几步,阿康毫不犹豫抽出长剑,“噗呲”一声闷响,心脏直透背心。
苏瓷咽了咽,偷瞄一眼,那人一动不动,年轻的脸庞上尚带着挣扎之色,眼睛睁得大大的,血色很快染红褐黄土地,很快有人把他拖走了。
苏瓷再咽了咽,赶紧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她小小声说:“……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啊?”
杨延宗没有离开,表情也不意外。
苏瓷就很担心,她是不是无意中破坏了什么。
“无碍。”
杨延宗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问题不大。”
苏瓷一个未婚女孩子,这么披头散发在外头是很不雅观的,杨延信杨延贞兄弟第一时间就背转身了,阿康他们也是,杨延宗脱了外袍罩在她的头上,“我让人送你回去。”
苏瓷有点惴惴,但问不出什么来,她也不大适合这么一直在外头待着,心里唾弃一把这个让人讨厌的古代,她拢了拢外袍只好先跟着阿康回去了。
“咱们这嫂子也太能了吧?”小一丈的墙居然说翻就翻了!
杨延贞年纪最小,憋不住话,嚷嚷一句被他哥瞥一眼就没再说话,转而担忧道:“哥,那现在怎么办?”
人见了他们,那是必须杀了的。
可这细作是世子的,世子命其来窥探,原来他们的计划是让对方看到想看的东西后然后放回去的。
“无大碍。”
杨延宗转了装右手的皮质护腕,淡淡道:“消息已经传过一次了。”
他的手真没事,杨延宗要向世子传递的信息已经传递到位了。
如果世子权衡过后,互相接受,彼此恢复如初,那就是无事。
杨延宗眯了眯眼,可怕是难了,镜碎有痕,想恢复如初谈何容易,哪怕他愿意,双方也回不到从前去了。
“哥那咋办?”他哥还没官复原职呢,世子那边貌似很积极,但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阻滞。
“见机行事。”
杨延宗淡淡道,他瞥一眼墙角留下的血污,“这人杀了也好。”
倘若世子无法和他互相接受,那么只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忌惮。
那么忌惮得更多一点,可比少的好。
杨延宗冷冷掀唇。
……
六王府,世子东院。
“哗啦”一声,大书案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世子恼道:“杨延宗好大的胆子!!”
书房内还有两个人,一个三旬上下,一个二十五六,国字脸面锦衣长靴,其声浑厚:“堰弟莫恼。”
这二人是六王妃的侄儿,镇北侯世子和嫡次子,从嫡母方和礼法论也是世子的表兄弟。
镇北侯府和六王府的利益已捆在一起了,一个世代勋爵的侯府能带来的助力当然要大和要深远得多,当初局势危急,无论如何也只能保住一个,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世子选择保住了镇北侯府兄弟。
“这么说,杨延宗的手是确实好了啊。”
“嘶,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哪找来的良医?居然如此神乎其技?”
镇北侯世子史世乾并没有在杨延宗所为上多加评价,只含蓄点了一句:“现在这样,只怕有些难了。”
便闭口不言。
季堰面沉如水,杨延宗并不是个逆来顺受任人揉圆搓扁的角色,军镇一事,连他父亲都惊动了,现在还在运作处理。
——想要让军镇更顺遂地名正言顺回归原位,那么在这个过程中,让杨延宗官复原职势在必行。
再有一个,杨延宗身份特殊,他和世子可是真正的嫡亲表兄弟,之前迫不得已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回来了,世子可不能随便处置他的,不然底下的人多寒心。
季堰脸色阴晴不定,和史氏兄弟商量了一阵,未有结果,门外响起脚步声,季郴来了。
书房内三人默契收声,世子喊了一声,门打开,季郴眉清目秀一张白净面庞,心知世子是和史氏兄弟在商量什么,只当不觉,恭敬给世子见了礼,又冲史氏兄弟微笑抱了抱拳,眉目清爽,温和文雅,说:“世子,姨娘有些不舒服,说是想见了见您。”
这个问题,史氏兄弟识趣起身,拱手道:“世子,那我们先回去了。”
“去吧。”
季堰亲自送到书房门后,目送二人走远,这才蹙眉道:“姨娘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
颜姨娘说胸闷,说是被人气的,但要苏瓷说,那就是矫情装的。
好端端的上门充大鞭子蒜,还要人九十度鞠躬捧着哄着,要是平时她还耐着性子应酬一二,可今儿她惦记着不知道有没有坏杨延宗的事,心里七上八下,就难免不那么主动了。
可今天颜姨娘是专门来看她的。
毕竟杨延宗可是颜姨娘很看重的侄儿,作为杨延宗的未婚妻,苏瓷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
苏瓷做好了药膏,带着一起回家,和姐姐才踏入院门,就看见颜姨娘带来一大批丫鬟婆子,姐妹俩连视线都不用对,心里默契呸一声晦气。
苏瓷照旧装木讷,这就很不如颜姨娘的意了,这人是个很会感觉人情绪的,不然她也没法从一个扫地丫鬟出身的通房被六王爷提为侍妾,再然后一跃成为世子的生母,至今仍有宠爱。
对方有没有真心捧着她凑趣,她多少有感觉了,譬如苏燕苏瓷,再譬如苏蓉。
苏瓷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礼数周到却沉默寡言,颜姨娘说得几句,心下不悦,回去就说心口疼,被气的,也找借口见见儿子。
亲生母子就是亲生母子,哪怕没养在膝下也没能多见面,到底也是不一样的,颜姨娘被儿子扶着喝了一盏黄芪茶,蹙着眉把苏瓷有头到脚数落了一遍。
颜姨娘注意到儿子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的情绪,问:“世子,你是怎么了?外头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大事。”
世子笑了笑,但笑意没达眼底,拍了拍颜姨娘的背,半晌他敛了唇角弧道,大丈夫当断则断,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有过取舍的?
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只是如今,却成了一个难题。
颜姨娘还在絮絮叨叨抱怨,世子拥了一下她的肩,对颜姨娘眯了眯眼,道:“不听话,那就换一个罢!”
……
机会就这么骤不及防来了。
苏瓷担心了两天,但杨延宗很稳,她特地赶去亲自送了一回药,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急慌阴霾。
这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不管怎么疾风骤雨都岿然不动,让人的心无端安稳下来。
没有破坏计划就好,苏瓷就生怕自己蝴蝶翅膀一扇,一个不小心对最终结局造成什么影响,她能怄死,阿弥陀佛,没有就好!
心头大石放下,苏瓷又重新活泛起来了。
配配药,画图纸,打造些器械房床,把医营和实验室按自己的想法布置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可有时候人的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机会就这么直愣愣冲到她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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