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提到结账问题, 楚天阔和江汀白,这两个当世少有敌手的剑修大能,就露出了十分一致的谨慎表情。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然后只见楚天阔豪气地一拍胸膛——
“关于如何多快好省地刷盘子, 我有着丰富的心得经验……”
这倒不是因为楚天阔吃过霸王餐, 而是因为他曾经被师父罚去过后厨食堂干活。
江汀白:“……”
他对于刷盘子, 只有些家务上的心得。
主要是,过去的若干年里, 江汀白大多数时候乐于遵守时间规则,并且从不吃白食。
轻咳一声,江汀白提议道:“先出去问问吧。”
问问的结果就是……师弟师妹们撤退之前,果然没给酒菜结账。
江汀白:“……”
楚天阔:“……”
店老板显然世面见得多了,一捋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两个姑娘本来都想结账,抢着要结。最后都快打起来了, 硬是谁都没打过谁……”
是的, 修仙界里抢着买单的场景, 也和凡人老乡们撕扯着要买单没有任何差别。
大家都是一样的撕,而且撕得更加花样百出——你是阵修, 当场召唤出一个光圈缠住对方的脚;我是医修,一针扎麻你半个身子。
所以说, 言落月和陶桃,最后谁都没有争夺到买单权。
楚天阔厚着脸皮问道:“那她们俩说过, 最后要怎么办了吗?”
店老板看了他们一眼,悠悠笑道:“两位姑娘说, 二位喝足了酒, 肯定是要打一架的。不如看看打架的结果, 谁赢了谁就来买这一单。”
江汀白:“……”
楚天阔:“……”
实不相瞒,听到这个处理方式之后,居然有点想输怎么办……
“哈哈,老朽是开玩笑的。”店老板摆了摆手。
“那两位姑娘商议好,明天早晨会过来结账。二位若是要打架,请莫在我这小楼里动手,其余无论来去,都请随性。”
店老板客气了一分,江汀白自然要客气一寸。
他摘下自己的剑鞘放在柜台上,笑道:“掌柜,明早一定有人前来结账,这剑鞘就暂时当做抵押。”
楚天阔也是如此处理。
直到目送两个剑修提剑飒沓而去,擦桌子的店小二才弱弱地请教道。
“掌柜,他们那桌点了那么多好菜……只押两只剑鞘,您就放他们走了?”
掌柜不紧不慢地摸着胡子,微微眯起眼睛:“你懂什么,他们可是剑修!”
剑修的剑就宛如剑修的老婆,剑修的剑鞘就宛如老婆的衣服。
但凡是个有自尊心的剑修,怎么可能让自己的老婆长长久久、招摇过市地光着!
……
夜半时分,荒郊野外,空无一人的山坡上,忽然亮起一道电闪白昼般的精光。
而早在这道光芒亮起之前,外溢的剑气就已经逼走了方圆几十里内沉睡的鸟兽。
就连冬眠的虫豸都骤然惊醒,纷纷从地下爬出,就像大地动前的反常行为一样,成群结队地搬离原本的筑巢。
江汀白和楚天阔分列一左一右。
两人脚下的草地,恰好在刚刚的过招中被踩成一个满圆。
江汀白这一侧的半圆受他“万物春”的剑意影响,生机勃发,连草木都比周边植物拔高了一到数寸。
楚天阔这一侧的半圆,则被他“尽揽江山”的肃杀剑意浸染。不但寸草不生,就连土地也往下足足下陷了一尺。
两个剑修四目相对,然后同时微笑起来。
江汀白挽了个剑花收剑,率先行了个剑礼:“这一战,倒让我想起八十年前……我当年惜败楚兄一招,至于现在这场,大概算是打平吧。”
楚天阔哈哈一笑,从自己制造的地陷坑中一跃而出。
“我早说过,八十年前那次,不过险胜江兄而已!”
夜风迎面一吹,微醺的醉意也显出一种悠闲的惬意。
楚天阔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找了棵大树倚着树根坐下,从储物袋中摆出几壶顺手带出的好酒,还有一只白玉杯。
若是言落月或者巫满霜在场,他们就能看出,那只白玉浅杯,正是楚天阔在他们面前拿着喝过酒那只。
江汀白想了想,也原地坐下,然后从储物袋中找出了……一只竹杯。
相比起来,这只小竹杯也没有太寒酸。
毕竟,江汀白还细心地替自己的竹杯编了个杯套呢。
楚天阔依次替两人将酒液斟到七分。
他端起酒杯,先是享受了一口辛辣甘醇的酒酿,这才缓缓说道:
“江兄,你的那位小师弟……他拜入你们师门有多久?”
江汀白一开始还以为,楚天阔又要说什么“你师弟挺不错,可惜比我家师弟差一线bb”之类会引发战争的言辞。
不意经此一问,他微微一愣,如实答道:“有两年了。”
第一年还是在千炼大会上,巫满霜一直跟着师尊。江汀白第一次见到巫满霜,还是一年前的事。
回到归元宗的一年里,巫满霜又有九个月都在参加传法交流。
江汀白虽然对他和言落月一视同仁,但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和言落月那么熟悉。
楚天阔眯起眼睛:“原来如此。那江兄平日里,观察过你这小师弟的性情吗?”
江汀白顿时放下杯子,坐得笔直:“楚兄有话不妨直说。”
楚天阔摇摇头,却没有秉气直谈,反而话锋一转,比较起了各类宝剑。
“我幼时学剑,各种各样的剑器在我手中换过上百把……阔刃剑、解腕剑、柳叶剑、破山剑、龙泉剑、折铁宝剑……”
“其中,阔刃剑便于混战厮杀、解腕剑需得贴身携带、柳叶剑轻灵细巧,多为女子所用、破山剑沉重无匹,须有开山之勇……”
将白玉杯底一饮而尽,楚天阔放下酒杯,肃容道:
“但有一种剑,我从来不拿起它。如果拿起它,一生就只能用它一次,江兄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我说的正是那种薄如蝉翼、剑刃像发丝一样细腻,拿在手中比雪花还轻、比长风还快的刺客之剑。”
江汀白若有所悟,缓缓道:“因为那是一击必中、有去无回的剑。”
因为足够薄,所以足够轻;又因为足够锐利,所以它足够快。
但太过纤薄的东西,是终究不能长久的。
这样的剑,或许一生只能挥出一次,一生只能击中一招。然后在得手的下一刻,就会碎成数段,迸裂成寸寸冷铁,残片深陷在目标的胸膛里。
楚天阔摇摇头:“你师弟……他有些近似的品格。”
从言落月那里得知了巫满霜的特异之处后,楚天阔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巫满霜被掳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用一柄烛台把胳膊捅个对穿。
至今想起巫满霜劈手就刺的那一下,楚天阔还是忍不住要皱眉。
那动作太过熟练、自然、不假思索。
人在自伤时总会下意识减轻力道,可巫满霜那一下自刺干脆利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若他和过去楚天阔一样,是个身负重仇,遍身苍雪的逆旅之辈也就算了。
但巫满霜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不懂得自惜?
江汀白听完这段描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楚天阔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世上万事万物,只要活着的、存在的,无不是向死而生。”
“唯独满霜之石和乌啼之火对照。后者怀着最纯粹的至阳之生,前者则怀着最纯粹的至阴之死,所以向生而死。”
“但人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满霜之石,不能越活越往薄里去。巫小友既然是你的师弟,江兄就该多留心些才是。”
江汀白捏着竹杯的手略微用了些力,草编的杯套便显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来。
他不曾见识过巫满霜在逆境时的表现,就不知道平时敏而好学的小师弟,在遇险时竟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
“我知道了,我会和师……师妹商量一下。”
江汀白本来想说“跟师尊商量”。
但他转念一想,师尊一向崇尚自由性格自由发展,这事恐怕跟师尊商量不出什么来。
所以还是跟师妹商量吧。
自小师妹拜入无家可龟峰后,她虽然调皮捣蛋、淘气作怪,但终归是个心明眼亮,可以共议正事的姑娘。
点点头,江汀白又肃穆地重复了一遍:“多谢楚兄,我已经知道了。”
……
剑道大会尚未结束。
而这样各方势力齐聚一堂的盛会,正是揭露当年真相的大好良机。
故而,言落月一行人汇为一队,第二日就匆匆启程。
他们驾驶着言落月当年从鸿通宫手中坑蒙拐骗而来的大飞舟,朝着归元宗的方向飞去。
一路上,飞舟的舟首冲破云海,就像是破冰船的独角冲开冰山。再配上言落月给飞舟换上的新涂装,不知到底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
楚天阔一会儿在飞舟外御剑飞行,一会儿又翻进飞舟,享受一下站在甲板上沐浴冷风的感觉。
一看见言落月,楚天阔便再也忍不住,肩头一耸一耸地笑了起来。
他问道:“言师妹,这飞舟的涂装……是你做的吗?”
言落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楚天阔大笑道:“你为何要……要把飞舟给涂成一只酥脆飞天大鸡腿?”
实不相瞒,这个改造过的涂装,实在是太得他心了!
言落月狡黠地一笑。
她承认道:“我有个比较真诚的品性,就是愿意和天下人共同分享欢乐。正好改涂装那天,我非常想吃食堂里的金黄酥脆大鸡腿,所以就……”
楚天阔偏了一下头:“言师妹,跟楚师兄还来这套?说实话吧。”
言落月摊了摊手:“好吧,我承认,这是因为我给这只飞舟起了个非常拉风的名字,然后就想给它换一个配得上名字的涂装……”
楚天阔奇道:“什么名字?”
言落月正色道:“‘邻居家的小孩儿都馋哭了’!”
楚天阔拍案叫绝:“……好名字啊!”
恰好,江汀白在船头放飞纸鹤,听见这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朝言落月投去无奈的一眼。
言落月嘻嘻一笑,蹭到自家大师兄身边:“大师兄,你在给师尊传讯啊。”
“嗯。”江汀白委婉含蓄地说道,“此前发生的事,总该跟师尊阐述一番来龙去脉才是。”
——当然,在知晓事件的全部经过后,姬轻鸿会给鸿通宫预备一个怎样的突击……他是说,惊喜。
这也不在江汀白的预料范围内,对不对?
言落月显然听懂了江汀白的意思,当场就弯起眼睛偷笑起来。
“对了,大师兄。”言落月忽然想起一事,“那种被楚师兄擒获的魔物,原来叫做‘噬情魔’吗?”
一直以来,无论是言落月、巫满霜还是楚天阔,他们都不知道这种魔物的名称,只能用“灰雾”、“魔畜”加以指代。
但昨天江汀白一来,好像就对这种魔物有些熟悉,而且非常准确地点出了这种魔物的称呼。
“噬情魔”。这个名字,确实很符合这种魔物的特征。
江汀白略略点头,应了一声。
他看起来兴致不高,对这个话题无意多说。
言落月不由回忆起,冯小圆在学堂里授课时,曾经提到这种魔物。
那时候,她好似没讲过这种魔物的名字。
隐隐约约地,言落月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
应该不是特别重要之事,所以她并未感到不安。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临睡之前,忽然想起家里最后一罐可乐不知道放在哪儿,于是决定明天想喝就外出再买一听。
算了。言落月转移注意,把目光放到了外面的苍茫云海之间。
……
另一边,巫满霜被楚天阔拉走喝茶。
楚天阔亲自动手,给自己和巫满霜各自斟一杯茶水。
他脸上带着几分随意的微笑,用很家常的口吻问道:
“小巫师弟,你是不是对我有些意见啊?”
巫满霜不动声色,垂眼看着白瓷青花杯里波澜不惊的茶面,口吻比这杯清茶还要平静。
“真的吗,楚剑尊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天阔当即大笑起来,觉得巫满霜这个回答很有意思。
——都口口声声叫他“楚剑尊”,而不像是言落月那样叫他“楚师兄”,居然还要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要知道,就连妖族史官凌霜魂,都会管楚天阔叫一声“楚兄”呢。
楚天阔亲自把青花杯端到巫满霜面前,对着他欠了欠身。
“巫师弟,山茶镇之事,我还没有跟你赔过礼。”
“虽说事有特殊,这份隐瞒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当时搞出的阵仗唬人,怕是惊吓到你了。”
听楚天阔这样讲,巫满霜不由得紧抿嘴唇。
他终于从瓷杯上移开目光,透过遮眼白纱,不亲不疏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楚剑尊不必如此,您太客气了。”
事实上,在山茶镇设局狩猎噬情魔一事里,巫满霜在意的从不是所谓的“惊吓”。
他所在意的是……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三人都被灰衣人齐齐抓捕之时,巫满霜用烛台刺向自己手腕,却又无功而返。
他以目光怒视敌人,却反被对手把言落月摆到他的面前,被他麻痹。
乃至于最后把楚天阔带到山茶镇旧址,将一把匕首塞进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中,对手都像是山岳,横跨着阻拦在巫满霜的大道中央。
来自于修为的巨大差距,让他显得像是山脚下的一只小小蚍蜉。能想到的、能用尽的一切方法,都显得那样不自量力。
曾经,姬轻鸿身上传来的威压,也给过巫满霜类似的感觉。
但姬轻鸿虽然为了乐子故意捉弄,却从来不曾切实地对他和言落月造成过生命威胁。
姬轻鸿带给巫满霜的感受,有点像是巨兽的一口吐息。
你嗅到了风里传来的血腥气味。但那巨兽只是安静地趴在你身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你一眼,然后又重新闭上惺忪睡眼,不以为意。
于是长此以往,你半提着的心也安定下来,渐渐熟悉了带着一点铁锈味的长风,并且和朋友一起,安心地在巨兽温暖的皮毛上做了个窝。
……但楚天阔不一样。
楚天阔就像是一柄霜雪覆盖的长剑,还不等巫满霜醒过神来,冷铁的剑尖就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口,惹起了巫满霜所有的应激反应。
即使长剑只是玩笑般一晃而过,不曾划破半丝油皮。
但在剑刃上,巫满霜已经照见了自己无能为力的苍白影子。
巫满霜承认,他虽然乐意听见这三人的故事有个良好的结局,但在单独对上楚天阔的时候,他的态度确实有些别扭。
只是,与其说巫满霜介怀楚天阔的设局,倒不如说,巫满霜介怀的是那个技不如人的自己。
许多念头嘈杂地从心间闪过,楚天阔忽然开口。
“巫师弟,你们剑峰上,有一块‘大道青天碑’,你曾经去看过吗?”
巫满霜微微一愣:“听过,只是未曾得见。”
当初在传法交流里,一口气闯上剑峰,参观了大道青天碑的人是言落月。
巫满霜那时正在山下耐心等候,心中一个劲儿地琢磨怎么拆剑阵呢。
后来拆完剑阵上山,剑峰似乎对他颇为警惕,生怕巫满霜变成姬轻鸿第二,或者江汀白20,于是也没说请他去这个著名景点看看。
不过,巫满霜听说过大道青天碑上铭刻的内容。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眼神轻轻一闪,巫满霜意识到楚天阔为何这样问了。
原来,这句话竟然微妙地对上了巫满霜此时此刻的心境。
——他心有登天之气,但却寸步不能进,只能困锁一方囹圄。
巫满霜难以自禁地问道:“当初……剑尊是如何突破这道壁垒的?”
楚天阔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你师兄是怎么破掉这道壁垒的?”
巫满霜:“……”
江汀白的破壁方式,就是在剑碑上刻了一行“不出就不出,先不要关心青天,多关心自己的身边”。
换而言之,江汀白出不去,他就不出了!
想到这里,巫满霜硬邦邦地说道:“可我……我不能不出。”
楚天阔耐心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这一刻,许多张已经熟悉的面孔在巫满霜脑海中闪过。
此外,还有一丝压在潜意识深处,极为隐秘而难以捕捉的念头,飞快地在巫满霜的意识里走了一个来回。
巫满霜坚定道:“我若不出,这青天又要何人来打破?人人都可以不出,但我不行。”
——他总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是带着什么责任来到这世界上的。
楚天阔缓缓地顿下茶杯,眼神又随之放软了一些。
世上有种叫做草蛉的小虫,总喜欢将其他昆虫的空壳、碎屑、乃至小土块披在身上。
这是它们应对天敌的防御策略,也是它们一族从古到今的生存方式。
人类之中,也总有人活得像是草蛉,要把责任、心事、使命和牵挂都披在身上。
就像巫满霜——这孩子心思细腻、惯为别人考虑、牵挂的事情多,心事又沉。
这也是他的天性,是不能强求的。
楚天阔沉吟片刻,决定曲线救国,先帮巫师弟从身上摘走一个小土块再说:
“巫师弟,你把蒙眼的白纱解下来,我教你一个控制神识攻击的偏门法诀。”
巫满霜顿了顿。
考虑到前一刻他还客客气气地称呼楚天阔为“楚剑尊”,一时之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接受这番好意。
楚天阔摇头,很是戏谑地笑道:“巫师弟,你还是解下来吧。”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不然天长日久,你脸上其他皮肤都晒黑了,只有这块是一道特别鲜明的白条条……别人看见你皮肤黑白相间,就会以为你的原型是一条银环蛇……”
巫满霜:“……”
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那个场面,巫满霜默默地摘下了白纱。
楚天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耐心地传授了那道法诀。
“你现在再试试?”
巫满霜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面镜子。
有生之年第一次,他无需余光折射,就可以毫不僵直地正视自己的面容。
停顿片刻,巫满霜端起那杯搁置已久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低声道:“谢谢楚师兄。”
楚天阔一下子笑了。
这孩子的秉性可称执拗坚硬,但心地却其实很柔软。
他调侃道:“我还以为,巫师弟要等能击败我的时候,才会愿意当面叫我一声师兄呢。”
巫满霜有点郝然。
他之前吧……也不能说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
“楚师兄以善意待我,我能察觉出来。”
对于巫满霜来说,世上的所有善意,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他不挑吃也不挑穿,可以面不改色地拒绝千金之重的收买,却不能毫不客气地把别人的一番好意挥落在地。
巫满霜对楚天阔礼貌道别,把那条白纱重新缠在眼上,然后一如既往地走出了舱室。
楚天阔一缕神识附在他身上。
他看见小朋友把刚刚学会的新本领压在心底。
巫满霜面不改色地走过江汀白,十分闷骚地经过凌霜魂,再绕过船头甲板卿卿我我的宋清池和陶桃,最后在后舱找到了言落月。
言落月正在风中抛洒鸟食,喂那些追着“黄金大鸡腿儿飞舟”而来的小鸟们。
“满霜?”
察觉到巫满霜的靠近,言落月拍拍手,抖掉掌心最后一点粉末。
巫满霜静静站着,在言落月抬头看过来的一瞬,唇角翘起,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顽皮的笑意。
然后,他猛地一抽,一把拽掉了自己遮眼的白纱。
黑曜石般晶莹的眼瞳,绽放着水晶似的璀璨光华,目光灼灼地看向言落月。
就像是一份被打包好的礼物,自己蹦蹦跳跳地抽掉了装饰的缎带,然后带着几分骄傲地站到被送礼者的面前。
四目相对。
接着,在两颗世上最美的宝石小镜子里,言落月照见自己的身影。
然后镜子里的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哇!”
言落月超级惊喜地叫出声来:“我没事儿?你也没事儿——哇,满霜你能控制住了诶!”
巫满霜重重地点了点头:“楚师兄教了我一个偏门法诀。”
“你是不是第一时间就来见我了?”
言落月灵机一动,拿起白纱就要替巫满霜缠上。
“走走走,我们去捉弄小凌!一定要吓他一大跳!”
巫满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嗯,陪他一起玩‘猜猜麻不麻’的游戏吧。”
言落月顿时坏笑起来:“小凌麻不麻我不知道,但我们估计要挨骂……”
“没关系,”巫满霜轻描淡写地祸水东引,“把他也拉进同流合污的队伍里,再跟他合伙去捉弄别人,我们就不会挨骂了……”
舱室里,楚天阔握着茶杯,向后一仰,像是刚刚听完一处圆满的好戏那样,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对嘛,这才是小朋友们应该有的样子,不要那么苦大仇深……”
楚天阔已经提出问题,然后解决了部分问题。
至于接下来的后续,就要交给言落月和江汀白了。
……
不比飞舟上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剑道大会的会场上,气氛显出一种微微的奇怪。
擂台之上,两名剑修正在互相较量。
而供各门派长老、峰主观赏比赛的高台之上,不少人的心思早就从
他们纷纷把神识内收,专注地留意着他们之中某个人的动静。
只见那人白发红眸,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气,目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从众人身上扫过,时不时看得在场众人心情发毛。
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骂道:——天杀的,归元宗怎么把姬轻鸿给放出来了!
据内线消息说,这一届剑道大会上,代表……反正就是那个峰出席的人物,乃是姬轻鸿的大弟子江汀白。
江汀白大家都熟啊,此人乃是传言中“非常不像剑修的剑修、极其不像姬轻鸿弟子的弟子”。
他性格温文尔雅、敦厚讲理,而且还十分尊重长辈。和江汀白共事之人,无不感觉如沐春风。
然而谁能想到,本来代表出席的人是江汀白,可是人到中途,却换了这么个兔东西上场呢?
不少人都怀疑,这是不是姬轻鸿新的找乐子方法,目的就是把大家都骗过来杀。
——这才是纯纯的,“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呢”!
姬轻鸿单手支颐,慢条斯理地环视一圈,然后将目光固定在了一位身穿道袍,袖口绣有器、符、阵、剑、丹五种纹路的男人身上。
随后,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姬轻鸿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转移了过去。
这位白发妖尊,非常自来熟地在那位鸿通宫来者身边加了张凳子。
所有人:“……”
相熟的长老们,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略微有点八卦的看好戏神色。
众所周知,姬轻鸿在修仙界中最不受欢迎的理由,就是他会随机找麻烦,并且很有可能找到你的麻烦。
而姬轻鸿在修仙界中的最大作用,也是他会随机找麻烦,并且很有可能找到你对手的麻烦。
而一贯颐气指使的鸿通宫,被姬轻鸿找麻烦这件事……就宛如修真界的两大毒瘤,撕成一片。
实不相瞒,大家还挺喜闻乐见的!
至于鸿通宫来人,早在姬轻鸿坐在他身边的瞬间,就已经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
此人姓费,乃是鸿通宫中一位长老。
他并非什么实权人物,这才被派来带队剑修弟子参加剑道大会这种闲职。
被姬轻鸿饶有趣味地紧盯了一炷香后,费长老终于忍不住道:
“我和姬妖尊往日并无交情,姬妖尊为何……今日对我如此,亲近。”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费长老咬着后牙根,才把“骚扰”替换成“亲近”问出来的。
姬轻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贵宫门下,长得都很有故事啊。”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响起许多意味不明的窃笑。
费长老微微皱眉,阴阳怪气道:“论故事,可不敢和姬妖尊波澜壮阔的资历相比。”
姬轻鸿含笑道:“故事的多少,有时和经历没有关系,只看胆子够不够大。”
“就像是在我波澜壮阔的人生里,却也没有暗杀其余门派精英、豢养魔物自重、与魔物里外勾结、妄图以一己之私出卖全体人族妖族……这样精彩的事迹呢。”
“!!!”
姬轻鸿眼也不眨,一句话内就往费长老头上连扣四口大锅。
这四口锅,一口比一口更重、一口比一口更黑、一口比一口的罪名更惊悚。
——反正不管鸿通宫有没有做,帽子先戴上再说。
一时之间,大家纷纷连比赛都不看了,全都转过脸来,看着费长老和姬轻鸿。
费长老先是一呆,随后脸红因为愤怒迅速涨红。
“姬轻鸿!我虽然修为没有你高强,却也是代表鸿通宫出使之人,你信口雌黄,有没有把我鸿通宫放在眼里!”
这一喝宛如石破天惊,连擂台上比赛的选手都迟疑着停下。
而此时此刻,也没有人还能顾及的到比赛。
只见费长老猛地站起身来,手指姬轻鸿,对着四方席位喝令道:
“刚刚的话,大家可都听得清楚。姬轻鸿如此指控于我、污蔑于我鸿通宫,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能揭过的!”
“哦。”姬轻鸿还真就轻飘飘地一笑,“那我若是说……不是玩笑呢?”
费长老冷笑道:“怎么,莫非我在这里看一看剑道大会——还是你们归元宗承办的剑道大会,就是和魔物勾结了?”
姬轻鸿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嗯,剑道大会……还真和剑道大会有些关系。”
他轻轻击掌,示意道:“汀白,你把人带上来吧。”
下一刻,在众人意味复杂的眼神里,江汀白带着一个银袍青年,自看台下的小门中转出。
“……”
有人辨认片刻,就在脑中翻出了那银袍人的身份。
但在那人一声“楚天阔”脱口之前,寒松门的宋门主就猛地捏碎了扶椅的把手!
费长老皱起眉头:“这是八十年前的剑道大会魁首,楚天阔。此人走火入魔,先杀我鸿通宫治下山茶镇半数百姓,又杀了他的亲师弟亲师妹。”
“姬妖尊,你若是替我和宋门主将这狂徒捉拿归案,不必用上这样惊悚的方式。”
“此言差矣。”姬轻鸿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不是在替你们鸿通宫将人捉拿归案,我是在替楚天阔,把你们鸿通宫捉拿归案。”
费长老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偏偏关键时刻,姬轻鸿却像是连话也不想说,将双目一合,悠悠地仰过去独自养神了!
楚天阔四下环顾,对周围人行了个剑礼。
“费长老,此刻众目所见,众人所指——八十年前,鸿通宫治下山茶镇出现噬情魔一事,还请你代替鸿通宫,给天下人一个解释了。”
费长老顿时目瞪口呆!
他只是个闲散长老,要是能代替鸿通宫发言,还用得着做带领剑修弟子们参加青年比赛这等屁事?
但此时此,真如同楚天阔所说的那样,众目所见,众人所指。
费长老心知,这言他不发也得发,发也得发。
而且一旦发得不好,就要当着各大门派的面,把全宫上下给挂起来了!
吸了口气,费长老勉强问道:“你一个普通弟子,犯下屠戮师弟师妹的恶行,竟然也敢来指责我?快快交代,是谁指使的你,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楚天阔微微一笑,朗声道:“首先,楚某今日,是为天下人张目。其次,我师弟师妹没死。”
此话一出,高台上的宋门主又是一颤!
下一刻,只见一对郎才女貌、青衫粉裙的年轻男女,也自暗门中轻盈走出。
费长老稍微一顿,顿时气焰更嚣。
“好啊,既然你师弟师妹没事,那就并非你本门事务,岂不就是只有山茶镇受害?”
他猛地一拍桌子:“原来你今日是来向我鸿通宫自首——来人……”
“慢。”楚天阔口齿清晰地说道。
“山茶镇昔日被屠戮半数,但那却并不是受我之害,而是受你们鸿通宫放纵魔物、养魔为患、与魔物里应外合之害!”
费长老皱起眉头:“八十年前的旧事,你凭什么说……”
楚天阔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柄桃花金簪。
“贵宫以炼器为本,料来长老级的人物,应该都有一手辨认宝物的功夫。不至于像我这种炼器成绩不及格的人一样,认不出这簪子的材质吧。”
楚天阔悠悠一叹:“当年山茶镇中惨死的半数镇民,魂魄基本都栖息在养魂珠中,费长老若有疑虑,随时可以调遣询问。”
费长老想也不想地斥道:“胡闹,凡人口供,何时能被当真了?”
楚天阔请教道:“那得有什么样的口供才能当真?”
费长老眼珠一转:“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既然说是受魔物之害,那究竟是何等魔物、行踪如何都得交代清楚。”
他加重声音道:“……至少,一片当事魔物的肢体、筋骨、哪怕是一小片皮肉,你总得拿出来吧?”
此言一出,楚天阔登时就意识到,这位费长老,多半是个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毕竟噬情魔一向神出鬼没,体质又十分特殊,不能被剑罡、符咒、法诀和佛道金光所伤。
这样的魔物,哪里能斩下皮肉作为证据带来?
楚天阔摇头道:“我没有魔物的肢体或者皮肉作为证据。”
费长老忙道:“小子狂悖!鸿通宫立身清正,岂是你上下嘴皮一张就能污蔑得了的?还不快快来人……”
楚天阔叹息道:“但是,我把那魔物整个儿抓来了。”
话音刚落,费长老后半句话尽数被堵回喉口。
只见他脸色红红白白,青绿相间,宛如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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