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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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武将蒋攸带到书房时,周霖正翻看永淮王的卷宗,恰好翻到因永淮王而获罪的罪臣二三。
其中最为不冤的当属曾为正四品谏书郎的杨秦。
谏书郎从属谏议院,是六部之外文官最普遍所在,只有向上递奏折,参与朝议的最普遍职能,无有类似于大理寺卿、六部侍郎尚书那样能决定一些事的实权。
谏书郎一职自六品到三品不等,品阶越高,能上表的谏议范围越大,如一些改革政策的谏议惟有正三品谏书郎可拟折上奏,六品谏书郎只能反映反映民生民情,提出些不痛不痒的谏议,大事一般插不上话。
此外,“弹劾”只有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奏表无约束,从四品及以下官员若弹劾上品则需承担一定风险,假如弹劾失败则会被处以罚俸、笞杖、贬官等刑罚。
即便正四品以上,若乱行诬告也会受罚,尤其是弹劾朝廷肱股之臣。户部赵侍郎就是因为弹劾大理寺卿失败而被剥了官帽。
故而一般敢于进行弹劾的都是卡在弹劾底线的正四品官,尤以正四品谏书郎最疯,因此他们又被称作“疯犬官”。
杨秦就是善于弹劾的疯犬官,他原本是相党的一把快刀,曾弹劾过周彬养私兵。因证据确凿,此人又能言善辩,故而弹劾成功,以致当时皇党陷于大劣势。私兵自然是为秦帝而养,被发现的同时也就失去了意义。
随后杨秦又弹劾洪羚钟血脉不纯,是半个南周人,有通敌之嫌。还弹劾过唐鸿私相授受,卫卢胥舍名唯字,有不轨之心等。
其辩才之强在北秦这武盛文弱之国难逢敌手,是以那时杨秦最为让皇党痛恨,可惜丞相力保杨秦,弱势的皇党实属无可奈何。
转机是在永淮王出事后的第八年,丞相突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卸磨杀驴,亲自弹劾杨秦亲旧太子,又安了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将杨秦发配边疆,并于半路毒杀杨秦一家。
何故如此?这就要说杨秦此人死得不冤一事。
就周霖私下里的调查,杨秦确实有亲永淮王的嫌疑。当初永淮王被逐出秦京,原本不喜鸟的杨秦突然养了几只夜枭,并且疯狂攻击在朝旧太子党。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博取丞相信任,好接近当时新太子党核心,以便日后通过夜枭给永淮王传递情报。
破绽由此浮现。那几个在朝旧太子党官员皆是心甘情愿的垫脚石,他们虽被斩首,但并未被诸灭九族,即仍有后人在世。然而那些后人却对杨秦无半点该有的仇恨,可见一切不过事先安排好的戏。
约莫丞相就是基于此点对杨秦生疑。先前留着杨秦是为了反间,而之后仍留着杨秦,不过是因为其辩才了得,再加上可从杨秦顺藤摸瓜揪出永淮党,因此丞相才会容忍杨秦八年之久。
至于八年后丞相为何突然杀杨秦,周霖猜测,杨秦很可能获悉了某个足以动摇北秦江山稳固的大秘密,比如秦帝非皇室非正统。
如此养杨弊大于利,丞相这才亲自动手除掉杨秦这个隐患。任杨秦再如何能辩也辩不过只手遮天的权势。
不愧是丞相,要么不出手,出手即致命。周霖最不擅长对付的就是此等极为稳健之人,因为不论如何诱之,对方皆稳如磐石,仿若以拳捶山,拳头疼了,山不损分毫,何等无力。
且看今时皇相局势已有失衡之势,丞相却仍无动于衷,周霖难免觉得此乃暴雨前的宁静。
“当当当。”
敲门声打断周霖的思绪,他合上卷宗,手搭剑柄,出声作问:“何事?”
“大人,有人携洪老的信来寻。”门外裴武的声音响亮又顺畅,无异样。
老师的信?周霖微微挑眉,老师若无要事绝不会发信过来,以免遭截而为人利用。有要事也不会托人送信,毕竟谁都不能保证那人会不会中途被人替换,又是否有无论如何都不会变节的赤胆忠心。托人传信则以口述,且有凭证。
可现下却是既有人又有信……
周霖思量两息,了然。
此信与来人关系密切,且信就是一份凭证,否则让来人口述即可,何必再写一封信。
基于上述,不难猜测老师的信是一封举荐信。可老师鲜少行举荐,上一次举荐还是举荐他做大理寺卿,莫不是来人也是老师的弟子?倒是奇特。
此般深思不过数息,周霖既已心中明朗便开口让门外人进来。
于是门被轻轻推开,裴武先行入内,其后跟着一个瘦书生。
仅此一眼,周霖便洞悉瘦书生乃女扮男装,他不由感叹:老师可真是与伪男子有缘。
“见过师兄。”蒋攸向周霖抱拳一礼。
“嗯。”周霖应一声,看向裴武。裴武了然,行之一礼后告退,并关好书房的门。
“不知师弟名姓为何?”
闻言,蒋攸眨了下眼,略感诧异。她以为老师提前告诉了周霖她要来一事,不然周霖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老师可是“衣钵传与二人”了。
“不必惊讶,世事本就无有所谓定数,誓言尚且会违背,何况一个坚持。”周霖看穿她的想法,淡淡一语。
蒋攸轻笑,回以“师兄言确”,心下却续着一语: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不该变的。
毫不耽搁,她取出信件呈上。
“小生蒋攸,字澄宁。师兄,这是老师的信。”
周霖接过信,摩挲信封一角,摸到凭记隐纹,确认此乃真物,随后才打开信。
真是谨慎。蒋攸暗道。
洪羚钟的信一如既往的简练,只有四字:蒋攸可用。
蒋攸,竟是这个“攸”字,与杨秦之女同名,会是巧合吗?
“依老师的意思,师弟之才当得起大理寺少卿一职。然师弟尚未通过科考,恐成虚官,难以服众。恰巧过些日子即是秋考,师弟先准备秋考,暂且担任寺丞吏。待师弟考过,我会请上举荐师弟做大理寺少卿。”
这一番公事公办疏离得很。周霖虽然唤她“师弟”,但八成没有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蒋攸倒不指望一下子进入大理寺核心,只是周霖的无情与多疑超出她的预料,公主嫁与他当真如市井传言那般过得好吗?
不论心中如何想,蒋攸面上是恭恭敬敬行礼道谢。
“对了,师弟若有空,不妨代师兄去监考验尸一科。”
“师弟去监考无碍乎?”其实她知道周霖是想试她的才。
“无碍。”周霖答,“你将此物带上,到西北角太平堂找狱丞柳河,他会告知你流程为何。”
接过周霖递来之物,蒋攸发现与公主侍从所持黑木牌一样,除了一个“周”字再无其他,简单至极,好似谁都可以伪造。周家人真的会用这么草率的信物吗……
“师弟去准备罢,主考官须得熟悉‘考题’才是。”
即是让她先去验尸。
“是。师弟告退。”
待门复又开合,且稍等片刻,周霖才用未沾墨的毛笔沾水,于洪羚钟这封信的信封反面涂上几笔,果然有隐字显现。
上书:攸乃蓬陵蒋家养女,蒋曾化名废士,为杨之门客,攸疑似为杨。师报蒋恩破例教之于攸,悉心无藏。今两不相欠,故儆之,慎永淮生乱。
可惜周霖因着某个猜测许是不会如老师所愿。
遂起火,将信烧毁。
另一边,王煊所在大理寺东堂,工簿吏、狱丞吏、司直吏三者统考科目——秦法已开考少时。
东堂内共坐七十九人。报考工簿吏者十三,取二;报考狱丞吏者三十一,取十;报考司直吏者三十五,取十一。总计大理寺空位二十三,非一次招满,大理寺向来宁缺毋滥,依往年特招的情况,基本上是十中取一,乃至最差百中取一。
尤其是第一关秦法,若不将秦法三十九卷三千七百七十七条律文外加一百五十二条特殊律例背得滚瓜烂熟,且能学以致用,则必将止步于此,开国以来无一例外。
云峥会怀疑王煊过不了大理寺的考试也是因为有秦法大关,秦法绝非短短几月能速成之事。
很不巧,王煊天生聪灵,过目不忘,曾背过总计五百六十卷的综论史书《天下大名史》,区区三十九卷《秦法》怎能奈她何。
但见这偌大考场,唯独王煊从拿起笔开始,便如有神助般洋洋洒洒落字于考卷。其字迹娟柔隐锋,工整似比尺,极是赏心悦目。
监考的庄朴走转到王煊这边,差点挪不开步,不单是因为其字迹已生风骨,更是因为她的考卷,律文清晰明确,见解独到犀利,又广而旁征博引,入微至细,堪比当年大人的考卷。
难以想象此考卷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尽管小姑娘是公主,可北秦武盛文不达,公主又非皇子,哪里会学得天下大学,不过最基础的几本启蒙书,以及众多诸如《女德》、《女训》一类女学罢了,学史少之又少。
故而庄朴颇觉惊奇的同时佩服不已,又生出几分敬意,心道:以公主的学识在大理寺任职工簿吏属实屈才。可惜自古女子入不得仕,即便女子能入仕,公主身份在此,也无法在朝为官。唉……
他暗暗叹息,挪步继续游转,又见几个好苗子,比如高吊眼的傲气少年以及方脸壮士,奈何珠玉在前,庄朴已不觉惊艳。
不过仍有一人得庄朴格外在意,便是胡须稀稀拉拉的马脸老道。他的考卷上不写题,端是在画符画阵,整一个来捣乱的。
可庄朴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此人他认识。如果他未记错的话,这老道乃刑部侍郎卫儆的门客——卢蟠。
卢蟠为何应大理寺的特招,莫不是刑部派来的细作,可若是细作怎会如此嚣张?庄朴甚感莫名。
许是这份莫名太过强烈,卢蟠在百忙之中瞅了庄朴一眼,低语念叨,似说与他听,又似说与己言。
“天色阴沉,祸乱将起。蟠为引星,引西出世。镇灾压邪,驱乱守安。天命加身,不可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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