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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无谶


湖心岛。

        无谶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在满是黑色符文的地面,  那些黑色符文顺着脚底爬上身体,越来越多,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似乎想把他拖入地下。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不过是像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岛的边缘奔跑,脑海里只有一个目标,  他得尽快离开这儿!

        死灭凶恶卦,八卦之中最为凶险的卦象。

        卦象说了,  继续待在这儿,恐怕会死。

        等他跑到岸边,三两下爬上早早准备好的白云,  双脚一离开湖心岛的地面,  身上的黑色符文倏地一扫而空。

        白云托着他离去,湖心岛被推离出去,扶桑树投下的阴影被远远抛在身后,  天色骤亮。

        皎洁透亮的月晖泼下来,无谶的心突然静了。

        他抬头望向万里银河的夜空,繁星点缀,天枢天玑、紫薇玉衡每颗星辰的名字都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刻在他心里。这是每一个卦辞界修士的必修课,自占卜兴起,  自八卦运行,卦辞界就在仰望星空,试图窥探天道的秘密。

        卦辞界八卦门、坤舆界天道院、疏狂界天枢阁无论出自哪个界域,每一个钻研世界运转、探索万生万物存在发展的宗门和道脉,  根源总是要回到“天”上,白日的青天,夜晚的星空。

        碧湖波光粼粼,水面倒映着天上的万千繁星,亮点大片大片地生,又大片大片地落,随着涟漪荡漾开去,把本就广阔无垠的碧湖衬得越发大了。

        除却飒飒的风声,连鱼儿跃出水面的水声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一人。

        无谶又陷入了无边的寂寞,懊悔和不甘的情绪重新浮上心头。

        他真的做对了吗?或者说他真的算对了吗?卦象真是让他放弃?他没有错漏哪一步吧?

        不确定的怀疑一下子涌上来,天问碑下两道光柱冲天之际,内心被怀疑挤占了大半,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

        他回过身,遥望着那两道光柱,他记得,是坤舆界的和光道友和天极界的那名筑基期修士。

        倘若他没有放弃,此时是不是有三道?那里面,也有他的份儿。

        视线往下划,他又看向天问碑的方向,重重叠叠的黑色符文挡住视线,无法看清那儿的场面。

        他忍不住去想,她们在做什么?欢天喜地庆祝?按理来说,悟出秘密、成为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参透天问碑的人,确实是一件不得不让人开心的事情。

        但是,无谶一想到天问碑秘境内那股不详的预感,心脏就不住地打颤。他离答案只差一步,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他都能感受到真相的可怕。若是这样,完全参透秘密的她们怎么开心得起来?不会陷入可怕的深渊而无法自拔吗?

        无谶疑惑起来,想问问那两人,心里竟然生出一股返回的冲动。他抚摸着龟壳,思考要不要卜一卦,试试要不要回去。

        指尖按到龟壳表面尖锐粗糙的地方,龟壳的裂缝瞬间唤醒无谶。

        卦象已经警示了他,他不该回去,甚至不该再掺和进去,一昧掺和,只会越陷越深,直到把自己关进不幸的囚笼。

        就这么离开,又不甘心。

        冲动和不甘的矛盾感几乎把无谶撕扯成两半,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细细思考这件事情,剖析自己的内心,寻找最佳或者说折衷的解决办法。

        下一刻,他猛然睁开眼睛。

        什么叫折衷的解决办法?

        他魔怔了不成!

        卦象说的就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只要按照卦象说的做就好了。卦辞界的修士这么做的,八卦门的师长前辈们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教育他的。他怎么能违背!

        钻卦象的空子,从中取巧是邪修的做法!

        也不要说什么折衷,与卦象讨价还价就是触犯禁忌的开始,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完全违背卦象。一旦开始第一步,就走上了邪修的道路,最终沦为邪修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卦应天道而生,卦象指了一条路,前程似锦或前路暗淡,都是天运的安排,是天道注定的事情。违反卦象,背离既定的道路,试图扭转乾坤的人,都是天道的叛徒,是卦辞界人人唾弃的邪修。

        好险,差一点就踏上了邪修的路。

        无谶拍拍胸脯,想要顺着思维说出这句话,话到嘴边,还是不甘心,最终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心里更懊恼了。

        他还是想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若他当时坚持下去,若他也参透了天问碑,那他是不是也能登上扶桑树,是不是也有了窥探【世界的终极】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低沉的轻笑声冷不丁响起,吓得无谶猛然回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云已经飘过了碧湖,从扶桑树一岸抵达了另一岸。岸边坐落着一处简陋破旧的茅屋,那声音正是从屋顶传来。

        一人闲适地躺在茅草铺满的顶上,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提着一壶酒,左脚翘在右脚上,姿势惬意得很。

        这人微微偏头,爽飒的脸闯进明亮的月晖里,简陋破旧的茅屋顿时有了飘渺不羁的意境。

        宁非天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眉毛一挑,笑道:“后悔了?”

        没头没脑砸来这么一句,无谶没反应过来,“道友何意?”

        宁非天也没解释,就这么笑着看他。

        无谶顿了顿,不禁捏紧袖中的龟壳,出于面子他想否认,可又觉得这么撒谎骗不过对方,只会让自己更难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暴自弃地吐出一句话,“后悔了又如何?”

        “后悔了,回去再悟一遍啊。”宁非天的语气理所当然。

        无谶登时想了起来,疏狂界并没有规定参透天问碑的次数,一次两次,哪怕千次万次重新进入天问碑秘境,也是可以的。既然已经知道天问碑的两个问题,无法想出答案,进不进去都一样,这也是少有人坚持重复的原因。和郁等代表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乎度过秘境所有的时间,经历完所有的事件,该看的都看了,没看到的也没了第一次的机遇,解答不出最后的答案,进去了也没用。

        可他不一样,他就差那么一点,只要重新回到当时的状态,重新回到当时的心境,就能突破那层薄薄的膜。

        心又动了起来。

        无谶还没深想,灼热的龟壳立即烫得他回了心。

        他低头看去,龟壳表面裂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缝隙,其下燃起点点红光,就像血光一般,正巧昭示他的未来。自步入道途以来,龟壳还从未毁成这般模样。

        卦象在警示他,前方是深渊。

        无谶沉沉地叹了口气,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把龟壳收回袖中。昨晚这一切,他又忍不住转身去看湖心岛。

        越过倒映着星河的碧湖,穿过缥缈迷茫的白雾,湖心的孤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薄纱,突然间薄纱起了火,蓝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成了血色。在无谶眼里,孤岛成了深渊。

        轰——

        两束白光陡然竖起,拨开扶桑树重重叠叠的枝条,直冲云霄,仿佛一下子就捅进“天”里。

        白光里各浮现两个黑点,一丈丈往上升去,赫然是和光同那筑基期修士。

        无谶痴痴地看着,不由得抓紧袖中的龟壳。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不在这儿,在龟壳的里边,成了卦辞界邪修口中所说的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滴、滴、滴,玉牌响了。

        【若鹿:师兄!她做到了!和光道友真的悟出了天道碑!】

        宁非天拿出玉牌一看,脸上的笑意愈深,嘴里喃喃道:“还真让她悟出来了。”手里动作没停,给若鹿回了四个字,【我看到了。】

        无谶心里涩涩的,闷得慌。这时,他感觉宁非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抿紧嘴唇,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若你想回去,我能送你一程。”

        宁非天扬手一招,一朵白云瞬间飞了过来,围着无谶转了几圈,似乎催促他快点坐上去。

        无谶瞥了一眼白云,又看向宁非天,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多谢道友的好意,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宁非天嗤笑一声,话语里带上了几分讽刺,“做好了决定?真的是你做的,不是那龟壳给你做的?”

        说完,宁非天扫了一眼他的袖口,眼里的嘲弄越盛。

        无谶心里生出一股被戳穿的羞愧,忍不住把龟壳往袖子里藏了藏,他觉得自己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越往里边躲得厉害了。

        “你们这些算卦窥天的人都这样,神神叨叨的,口口声声说着窥探天道,多半都成了天道的奴隶,连点自己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宁非天的评价着实刺耳,无谶心生不满,张嘴想要辩驳,又不知该说什么,这评价确实没错。

        “上次那姓牧的也是,悟到一半,就差那么点,硬是打住,出来摇了一签,变得像你这般要死要活。”

        姓牧的?

        无谶心头一动,莫非是牧云亭?那名悟出【世界的终极】之后跳崖自杀的坤舆界修士?

        无谶顿了顿,出声问道:“宁道友说的可是牧云亭?他不是参透了天问碑,登上了扶桑树么?”

        “登是登上去了,不过他起初和你一样,也陷入了这般犹豫不决的困境。”宁非天的眼神落在他脸上,无谶却觉得对方没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那已经死去的人。

        无谶心头微动,斟酌地问道:“后来呢?他是怎么做的?”

        与情于理,无谶与宁非天并不熟识,不过是同为界域的代表而有几面之缘,这般较为私密的聊天怎么都显得有些越界。此时,宁非天似乎心情不错,又或是陷入了对往日的怀念,话多了起来。

        牧云亭参悟天问碑的经历,从宁非天嘴里娓娓道来。无谶静静地听着,仿佛一瞬间被拉回当年的湖心岛,亲眼见证了那一切。

        据宁非天所说,一直以来他对天问碑、对【世界的终极】不怎么感兴趣。身为疏狂界修士,哪怕就住在湖心岛外围,也没有去参悟过天问碑。直到百年前,他被天枢阁的修士烦得受不了了,才去了一趟。

        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参悟出来,万年来别说是疏狂界修士,诸天万界的英才汇聚于此,也没几个悟出来的。

        那一趟,不过是去凑个热闹。

        从各个界域赶来的修士也有百来个,无论他们在自个的界域是怎样天纵奇才,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在这么多令天下奇才铩羽而归的天问碑面前,都不过是普通的过客。宁非天事前没有多看那些人几眼,他从未想过那一趟能有人悟出天问碑。

        三天三夜过去,宁非天渡过刻字的第一关,越过幽暗不见天日的井底,抵达魔域秘境,惨败在谈瀛洲手下。他几乎走在当时所有修士前面,还是想不透天问碑的第二问——你在哪儿

        又撑了一日一夜,他打算放弃,天枢阁的任务,他也算有个交代了。他刚出天问碑秘境,堪堪睁开眼,旁边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直到这个时候,牧云亭才从这百来个修士之中脱颖而出。不然宁非天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修士,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同无谶一样,光柱升到半空,还没突破天际,陡然刹住,牧云亭猛地睁大眼睛,打住了这一切。

        四周的修士都惊住了,一时之间忘了上前询问牧云亭,宁非天当时也脑子空白。他们眼睁睁看着牧云亭恭谨地双膝跪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签筒,上摇摇下摇摇。

        木签掉出来,牧云亭脸色大变,收起签筒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牧云亭就一溜烟儿不见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跑了。

        出了这事,宁非天突然不想走了。围观的修士们也没闲着,一波爬起来去找牧云亭,一波不甘地重新回到天问碑秘境,剩下的一波热切地讨论起来。

        牧云亭的身份、他在秘境内到底遭遇了什么、放弃的原因、那一签究竟是什么签

        宁非天坐在偏僻的角落,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对事情了解了大半。

        那是坤舆界的修士,出自天道院,通晓五行八卦,自金丹期起便穿梭于诸天万界游历,拜访各个历史遗迹,晓得的东西许是比常人多了不少。这样的人能够参透天问碑,或许也不是意外。

        三日后,牧云亭回来了。他颓着肩膀,耷拉着一张脸,手里还攥着那根木签,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其他修士本来想问两句,见他这样,都不好上前。

        宁非天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提着两壶酒走了过去,一屁股坐牧云亭面前,扔给他一壶,自个儿留了一壶。

        没扯七扯八,宁非天直入主题,问他为何放弃了,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牧云亭当时在想什么,面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全都说了出来,一句接一句,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听到这儿,无谶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砰砰砰,一下紧接着一下。他按耐不住了,忍不住询问牧云亭到底说了什么,牧云亭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走,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去。

        无谶迫切地想知道牧云亭的想法,可宁非天就像是故意作弄他一般停住不说了。无谶刚想催促,宁非天就调笑地看了过来。

        “牧云亭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无谶的心脏陡然停住,喉咙就像被人掐紧一般,连呼吸都忘了。

        “你在想什么,牧云亭就在想什么咯。”

        悔恨和不甘的矛盾、情感和理智的挣扎再一次涌上心头,无谶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强硬扭开脸。

        是啊,牧云亭的心思,无谶再了解不过了,毕竟他们都曾问道于天,都得到了天道的指教——离开

        前路暗淡,趋利避害,走为上策。天道不愿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不该生出逾矩的心思。

        他们迷惘彷徨,他们悔恨不甘,他们都做了离开的选择。不同的是牧云亭又回去了,一头扎进那条暗淡的路。

        “为什么”无谶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牧云亭为何反悔了?”

        宁非天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他说,阴阳五行教导他趋利避害,可坤舆界的历史却教他‘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趋利避害、顺应天命是卦辞界修士的道,人定胜天才是邪魔歪道。可这套说法在其他界域却行不通,坚信人定胜天、逆天改命的界域不少,坤舆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坤舆界逆流改道的分叉点是两万年前——天魔大战的胜利

        自诸天万界有历史记载开始,就不断有界域惨被天魔□□。但凡遭天魔入侵的界域,除了沦陷,没有其他结局。所有人都说,沦落至此的界域是触犯了禁忌,为天道厌弃。沦陷是它们的天命,是天道为界域指定的结果。

        没有人打得过天魔,没有界域从沦陷的泥潭中挣扎出来。

        所有人、所有界域都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封闭万年的坤舆界横空出世,逆天改命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人定胜天,生灵能扭转天运,界域能反抗天道,便成了坤舆界的共识。

        修行八卦五行的修士大多选择顺应天命,无谶便是如此,出身于坤舆界的牧云亭比他们多了一重选择。

        对于未曾见过的牧云亭,无谶心下多了几分羡慕,他咽了咽喉咙,问道:“然后呢?”

        宁非天仰头灌了口酒呢,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然后啊,那小子折了木签,又进去了”

        无谶闭上眼睛,随着宁非天的话,心神仿佛也回到了那时的湖心岛。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牧云亭坦然盘腿坐下,闭眼又进入天问碑秘境,不少好奇的修士同他一起进去了,运气好的人在魔域秘境碰上了他,亲眼见证他参透的那一瞬间。哪怕他们见过同样的风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牧云亭悟出来了,他们连那扇门都没找到。

        宁非天也进去了,牧云亭悟通的痛苦神色、直冲云霄的光柱、缓过来的后怕神情、缓缓上升的身影,一一记了下来,顺着话语流进无谶脑海里。

        参透天问碑的人万年来也没几个,宁非天心中好奇,便在扶桑树下等着,没能参透天问碑的修士也在等着,还有不少闻声而来的疏狂界修士。

        向来人影稀疏的湖心岛,眨眼间挤满了,各形各色的人比地面的黑色符文还多,从天问碑下一直排到碧湖外。

        又过了一天,牧云亭下来了。

        这一次,就连心大如宁非天,也不好上前问话了。

        牧云亭低着头,藏在阴影下的脸满脸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百岁。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没了被迫放弃悟道的悔恨不甘,甚至没了悟透天问碑的害怕挣扎。

        一潭死水,扔颗石头下去,别说涟漪了,连一句咚声都听不到。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早已散尽,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仰头看向满天星河的夜空,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又说了起来。

        “牧云亭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万千繁星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但是,他却没再抬头看过这天,好像满天都是妖魔鬼怪,刻意避开了。”

        无谶听完,心脏揪紧了,忍不住喃喃道:“天是什么?【世界的终极】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他变成这样?”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头皱得极紧,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那时的他,还没有参透【世界的终极】。他走到通往终极的大门前,还没能打开。”

        “后来呢?”无谶急切地追问,他推开了吗?话还没说出口,无谶顿时呆住。

        差点忘了,后来的事情,无谶已经知道了。牧云亭推开了那扇大门,悟出了【世界的终极】,然后跳崖自杀了。

        “后来”宁非天的语气低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再见到他,是百年后的事了。”

        无谶疑惑,再见?牧云亭不是死了么?

        宁非天抬手比划,“那么大个人,被装进那么小个罐子里,说起来也是好笑。”

        无谶明白过来,宁非天见到的是牧云亭的骨灰。接下来宁非天又说了些什么,无谶没怎么听得进去了,他不住地想象牧云亭折签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木签、签筒、龟壳、铜钱,对于占卜的人来说,这些就是他们的命,视若珍宝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毁掉?

        牧云亭折签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促使牧云亭转变心意?

        他要怎么做、怎么想,才能像牧云亭一样突破心理障碍,再次返回湖心岛,重进天问碑?

        无谶摩挲着龟壳,突然觉得粗粝的表面恶心得很,指甲深深嵌进缝隙,心里不禁生出掐进去毁了它的想法。

        “你想回去?”

        脑子运转过来前,嘴巴先替无谶回答了,“想。”

        宁非天定定地看着他,面色沉肃下来,“说不定会落得和牧云亭一个下场。”

        无谶脑海里浮现出骨灰盒,嘴上却笑了,“这可不一定。”

        宁非天倏地笑了,“去湖心岛之前,疏狂界提醒过每一个修士,世上绝大多数人悟不出来,他们都不信,自认为是高于世人的佼佼者。那几个悟出来的人,又提醒了一遍,参透【世界的终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他们自视甚高,都认为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个。”

        无谶沉默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但是那些人当时也以为他们不会自杀。宁非天在提醒他,悟不出来还好,真悟出来了,他前面的人都死了,他恐怕也免不了。

        “既然宁道友认为我也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为何要劝我回去?”

        宁非天摇头,“我不是在劝你回去,我是劝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什么?”无谶惊呼。

        “你过来的时候,摆着一张后悔的臭脸,分明想让人拉你一把。几句话的事儿,我闲的无聊,劝你又何妨?至于之后,你参不参得透,死不死,关我屁事?”说完,宁非天抿了一口酒,扭头去赏夜,没再看他了。

        无谶感慨万千,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卦象没有错,天道为他选好了最安全的那条路,但他还是想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无论前方是荆棘满地还是失足深渊。

        白云焦急地绕了几圈,猛地一下顶在他腰后,似乎催促他快骑上去。

        无谶整理好衣冠,朝宁非天郑重地道谢,刚打算跳上白云,怀里传来滴滴滴的响声,玉牌亮了,是掌门发来的讯息。

        八卦门的掌门,也是卦辞界的首座,界域的诸多大事务,皆由掌门极其以下的长老们决定。

        【掌门:师侄,你如今在何处?长老测得你有性命之虞,速速离开原地。】

        掌门语气急迫,似乎极为担忧。

        无谶解释起来,【晚辈刚从天问碑出来,正在湖心岛外,同疏狂界代表宁非天在一处,目前很安全。】

        掌门的语气平缓下来,就天问碑问了起来。前往天问碑,本就是八卦门长老为他测出来的事情,恐怕他们正干巴巴地等待自己的成果吧。

        这些事情本该是无谶回去之后再亲口禀告他们,掌门许是等不及了,催促无谶现在便说。没有任何隐瞒,无谶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天问碑的场景、直击人心的两个问题、魔域的状况,秘境内的无数次占卜,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他们。

        说完最后的“死灭凶恶卦”,掌门那边沉默了下去。

        无谶没有询问掌门的看法,继续过了下去,他是如何失魂落魄地离开湖心岛,又是怎么遇到宁非天,从宁非天嘴里听到牧云亭的事情。说完话之后,过了许久,对面才发出声音。

        【师侄,你想回去继续参悟?】

        掌门声音沉闷,还带着隐隐的不赞同。

        无谶想起师门多年的教诲,趋利避害、顺应天命,而他想做的却是逆天而行。无谶心中愧疚,却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掌门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长老测的性命之虞,你可知应在何处!】

        无谶自然知道,就应在这一刻,应在他转变心意的那一瞬间。天运不愿他回去,师门也不愿他回去。

        他又应了一声。

        掌门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逆天而行?八卦门的教诲,都忘了不成?】

        掌门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回音仿佛越来越远,一声声徘徊起来。无谶突然觉得,那沉闷的声音,就像从龟壳里面传来的一般。

        无谶握紧拳头,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晚辈想试试,发生任何问题,是晚辈一人的过错,与师门无关。】

        【呵。】对面响起嘲讽的笑声,【与我们无关?无谶,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无谶怎么敢忘?晚辈是八卦门的弟子,是】说到一半,无谶猛然睁大眼睛,浑身力气卸下,拳头也松了。

        【是什么?你说啊!】掌门厉声道,【你不只是八卦门的弟子,你还是卦辞界的代表!派你去疏狂界是让你参加诸天大会,天问碑不过是顺道为之,悟了更好,不悟也罢!轻重缓急你分不清?卦象显示大凶,你还一股脑儿扎进去,你陷进去了,诸天大会怎么办?】

        【我】无谶还没说出一句话,又被掌门打断了。

        【天曜大战还没开打,卦辞界就折了一个代表,你让其他界域怎么想?你让卦辞界参战的修士怎么想?未战先衰,万界排序怎么办?卦辞界十多万年来的地位要折在我们这一代吗!】

        【无谶,你别忘了,你的性命不属于你个人。坐到了一界代表的位置,就要担起卦辞界的责任。你的兴趣,你的冲动,从此与你无关。你没有任性的权力。】

        无谶的拳头完全松开了,一根根手指头无力地垂落下去,没法控制,不像是自己的手一般。

        掌门似乎注意到话重了,接下来语气放轻了些,【你想参透「世界的终极」?可以,再过几年,天曜大战结束后,一切尘埃落定,你卸下卦辞界代表的位子。诸天万界,天南海北,任你遨游。天问碑就在这儿,不会跑,到时候再来参悟也一样,你且再忍些时日。】

        掌门说的都是对的,无谶心中清楚。

        于他而言,冒着生命危险去参悟,确实过于危险。他的决定,着实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对卦辞界的后果和危害。死灭凶恶的卦象,或许说明他没有接受世界真相的承受能力。

        不过,掌门的话语、掌门的选择全都位于坚信卦象的基础之上,他们、卦辞界的正道修士,就像之前的他一样,全都没有质疑天运的勇气,没有反抗天道的胆量。

        他们,卦辞界的所谓正道修士,全都是卦象的奴隶,全都是邪修口中的“缩头乌龟”!

        这一刻,无谶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看清了这个事实,却无能为力,他也是“缩头乌龟”的一员。

        卦辞界窝了太久了,不是短短时间能钻出来的,也不是他一人能改变的。现在,除了领着这头庞大且累赘的老龟前进之外,别无他法。

        掌门收到无谶的妥协之后,又交代了几句,便切断了联讯。

        无谶看了一会儿玉牌,又看了一会儿龟壳,终究还是放弃了。龟壳不再如以往一般挂在腰间,收进了储物袋。玉牌也没再收进怀里,擦亮了些,系在腰带上,刻着卦辞界三字的那面对着外边。

        他转身欲走,宁非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后悔了?”

        “看清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宁非天笑了,“不留下来看看结果?”

        无谶眯起眼睛,遥望扶桑树顶端,翠绿欲滴,窥不见天枢阁的楼台踪迹。

        “天极界的筑基期修士,我不清楚。至于和光道友,且不论她参不参得透【世界的终极】,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死不成也疯不了。”

        “哦?”宁非天的语气带上了点兴致,“你对她这么有信心?”

        “也不是信心,不过是几个月前算过一卦。我有求于她,还是在很重要的事情上,想来我总不能求上一抔骨灰或是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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