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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房子是新砌不久的,  沈家父女昨天刚搬进来,因此沈岁进闺房的门,  只安了玻璃,没挂上帘子。

        沈海萍悠悠的透过玻璃,向门外望去,心下又是一紧。

        门外站着的女人,迤逦清艳,模样与逝去的弟媳向雪荧一般无二,不过女人身上那股流于世俗的气质,  让沈海萍很快回过神来——这人,  绝不是向雪荧。

        只略微调整了眨眼的功夫,沈海萍已然恢复了昔日从容威严的神态。

        她的失神,  沈岁进落在眼里,却有几分扎眼。

        她从大姑姑的面容上,看到的不是故人重逢的惊喜,而是带着心怀愧疚的惊吓。

        原来这世上,  除了她自己,  谁也不会再真正盼着母亲回来了。

        就连刚刚在院外,  父亲碰上与妈妈长相极其相似的段阿姨,  眼底的幽光,  不是倾泻汩汩的思念,  而是存蓄犹疑的过分冷静。

        这满院的人,看似热闹,却填不满她心里那个孤独的窟窿。

        沈岁进至此,  大约也明白了,  只有孩子才会不计生死,  全心全意爱着父母。有时候,  就连相濡以沫的枕边人,都不那么可靠。

        沈海森揉了揉闺女的发顶,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今天算是沈岁进插班,正式第一天上课。

        他目光故意不看此时手足无措的段汁桃,怕自己的逼视会显得太过灼热。

        沈岁进此时没有心情,随便敷衍的应付了几句。

        段汁桃又是她请进门,想介绍给大姑姑的,总不好把段阿姨撂在一旁,冷落了人家。

        沈岁进尽力让自己提起兴致,介绍道:“这是我同桌单星回的妈妈,就住在隔壁。”倔强的不肯再多解释一句。

        沈海萍这才把人对上号,原来是刚刚那个小小年纪却很有主意的小伙子妈妈。

        沈海萍心虚的和段汁桃打了声招呼,令段汁桃一时受宠若惊,更是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段汁桃一会交叉垂放在大腿上,一会又觉得不妥,抽出手来负在身后,这样一摆,更觉不像样,暗自腹诽:你这手咋回事?怎么还在身后揣上了!究竟谁才是领导!?

        笑呵呵的尴尬道:“您们忙,我锅里还炖着菜,回家去看火。”

        沈海萍看出她的窘迫,笑着摆手让她去了。

        段汁桃如获大赦,心头却依旧急跳,俨然像是收押的犯人刚面临了一场酷刑审问,一字一句如实招来,将功抵过方得劫后余生。

        一面庆幸,一面怪道:这通身气派,真不愧是领导。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在大人物面前,气量却不由自主先矮上半截。

        沈家这对兄妹,光是拿眼睛打量她,就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猫爪摁住的老鼠,抓肝心挠。

        好在屋里的保姆送她出门时,宽慰了她几句道:“妹子你别惊着,我们家夫人年轻时就是这种性格,瞧着冷冷的,见着生人也不多言语,其实面冷心热,是个菩萨心肠。”

        两人跨出门槛,恰好碰上食堂送菜的人来,梅姐便也不和段汁桃多攀谈了,急着去屋里摆饭。

        梅姐招呼送菜的人往饭厅里去,等摆好饭菜,就去请沈家人上桌吃饭。

        沈岁进眼下怄气,神色恹恹的说没胃口,撂了话就径自往房间去,还把房门上了锁。

        沈海森和沈海萍,谁也不懂她为什么怄气,只当她第一天在学校过得不如意,便也没多过问,只让梅姐单独先拣了饭菜,给她留了饭。

        沈海萍吃饭前,惯来要嚼一口净嘴茶,梅姐早把茶水给她晾起来了,眼下端了半温半热的茶水来,有眼色的温吞道:“今天下午华老师来过。华老师本事真大,听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她帮着置办的。”

        沈海森犹不自觉的大口拨饭,一觉睡到晌午,早饭没赶上,中午又是对付着吃了一顿,到了晚饭的点,饿得心慌,对着一盘醋溜白菜都是大快朵颐。

        见他没反应,只顾着吃菜,沈海萍架不住心疼,帮着往他的碗里布菜,嘱咐道:“慢点吃,吃快了伤胃。”

        光是见沈海森这副醉心事业连饭都顾不上吃的模样,沈海萍料定刚刚必定是华秋吟在扯谎。

        一个男人专注事业,温饱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和女人风花雪月?

        沈海萍想到这,不由心情熨烫几分,连语气都缓和起来,“吃了晚饭,你陪我上锦澜院看看妈。”

        沈海森闻言,停下筷子,问道:“妈这两天不是天天见么?”

        言下之意,并不想去那院听老太太唠叨。

        “你在外十来年,回国的次数,十个手指头数的过来。妈身体一向不好,现在上了年纪,大小毛病更是说来就来,如今你回来了,是该尽孝的时候了,天天见嫌多?”

        说到这个,沈海萍心里便有埋怨。

        父母年纪渐大,他们好歹也是姐弟两个,可父母的身体一旦出了差池,总是第一时间拨响她的电话,而弟弟呢,身在国外,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照顾逐渐年迈父母的重担,便全落在了她身上。

        可她毕竟不是闲人,所谓忠孝两难全,她自己一年到头连个休息的时候都少有,更别提在父母跟前日夜尽孝了。

        老人上了年纪便和小孩一样,有时候她在开会抽不开身,刚接起电话就把老人的电话撂下,事后老人就总犯起糊涂发脾气,少不了牢骚她这闺女白养活了靠不住。

        近些年,沈海萍也越发的愁,这人呐,越老是越离不了人。

        沈海萍拿孝字压他,沈海森自然不会过多反抗,但是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如果妈是请你来做思想工作,叫她也别继续白费心思了。真听她的话去相亲,这事儿简直离谱到搞笑,雪荧刚离世百天都不到,别说百天,半百都没有。跟着你们瞎掺和,我还成不成人了?”

        “你也别急,谁一见面就和你说这些。”见他语气不善,沈海萍先哄他道,“妈是老思想,有子万事足,也是担心你百年之后没个后。”

        沈海森冷着脸说:“怎么就没后了,岁进不是我的孩子吗?她不就是想抱孙子?多大的执念。多少伟人连个后都没有,雪荧给她生了岁进,她就知足吧!她要是实在想不开,大不了让咱爸捐精去,她再得个便宜儿子,让新儿子给她生去。”

        这人越说越没谱,年轻时候浪子的习性到底改不了,还拿起长辈乱纲常。

        沈海萍倒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生气道:“净胡说!爸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在背后开这玩笑!再说爸可是一直支持你和雪荧的,也没让你俩非得生出个儿子才罢休,想不开的是妈,你拿爸开什么刀?”

        沈海森冷笑一声:“妈这回也太让我寒心了,为着个虚无缥缈的孙子,把雪荧的骨灰拦在家门之外。死人她不管不顾,连带着把我和亲孙女这两个活人都赶出家门,我算是整明白了,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她老人家那八字没一撇的孙子来得重要。”

        沈海萍又气又心疼,心想:还不是你媳妇心眼太实,不会拿好话搪塞老太太,左右老太太年纪大了,先哄哄她,生不生的出,随便借口害了什么毛病,实在没辙,最后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不过眼下她不敢火上浇油,还想斡旋他与老太太的关系,劝道:“这事儿是妈不地道,可她也有她的委屈,母子哪有隔夜仇?再说岁进还小,我支了梅姐先过来照料,可日久天长,孩子没妈怎么成?你没老婆不打紧,可孩子小,你也得为孩子找个妈。况且,雪荧临终前的交待你忘了么……?”

        向雪荧是个聪慧的女人,不拘于世俗,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明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沈海森毕竟才三十来岁正当年,身世家境又是一等一的出挑,就算他无心再娶,也保不齐有人前仆后继来给他当填房。

        向雪荧早有交待,他日沈海森再娶,她是支持的,毕竟人生岁月茫茫,一人独享,未免太过落寞。

        只不过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向雪荧怕孩子跟着后妈受委屈,于是早就让沈海森签下协议,要是沈海森有再娶的一日,倘或自己的父母身体尚且坚固,就让外祖家把沈岁进接去身边。

        回想起妻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沈海森内心一腔的委屈与痛苦无处诉说。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世间没了老婆,最亲近的就是孩子了,向雪荧却把他想成那种不堪之人,居然还会觉得,有朝一日他会亏待唯一的闺女。

        这事太说不过去了,饶是他再怎么嘴硬自己不会再娶,绝不会怠慢女儿,向雪荧却终究只是淡淡而笑,拿其他话题将他搪塞过去,又或者选择避而不谈。

        这是沈海森面对人生重创以来,第一次如此泄气。

        他拿这样独立又强悍的女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他当时被她身上坚韧不拔的钻研精神所震撼,更可怕的是,她拥有比他更不在乎世俗的浪荡不羁,对沈海森来说,这是完全致命的吸引。

        她曾说过,无论结婚与否,与任何人都不会生孩子,孩子于她来说只是羁绊,她宇宙里渺小的一粒微尘,实在承受不起另一个生命的人生。

        可她却为他破例了,这是她爱上他后唯一的破例。

        这个破例就是生下沈岁进。

        她经常半夜才回到安静的家中,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熟睡的他发呆。

        可能觉得自己时常埋头实验室无暇顾及丈夫,心怀愧疚,想着有一个孩子能替自己陪陪他,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于是在某一次连续快一星期没回家,向雪荧半夜蹑手蹑脚的在他身边躺下,默默从背后抱住他,大胆提议说:“要不我们不生个孩子吧……”

        沈海森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妻子毫无保留的爱。

        她是那么一个有原则的人,却愿意为他,打破人生原本铁板一块无可撼动的原则。

        他的感情与等待,在那一刻,终于有了回应,不再是单向输出。

        段汁桃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进门,进了屋里关紧门锁,才放声叫唤了出来:“他爸,他爸……”

        单琮容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手上举着锅铲问道:“咋了?”

        “隔壁那院来人了,就是电视上那个。”段汁桃惊魂未定的说。

        “那岁进还在咱家吃么,我这菜都快烧好了。”以为沈岁进今天要留家里吃饭,单琮容还特地多炒了个青椒肉丝。

        “不用,我出来的时候正赶上食堂给他们家送菜。你说这领导的待遇就是好,咱们一天三餐吭哧吭哧的往食堂跑,领导来了,还有专人给派送。沈家给丫头找了个保姆,说是日后照料他们爷俩的一日三餐,我瞧着那保姆就是个仔细人,心也热,刚刚出来的时候,还送了我一程。”

        一面说话,一面摘了单琮容身上的围裙往自己身上套,推了他出去,准备自己在厨房善后。

        晚饭时间,天气一冷,天色也暗的快,等段汁桃把饭菜往桌子上摆好的时候,屋里已经点起了钨丝灯泡。

        单星回屁股刚坐定,就精准无误的从青椒肉丝里夹起了最大最肥的一块肉,嚼巴了两下,咸的皱起了鼻子,五官拧成一块嚷道:“呸,忒咸!爸,你可别下厨了吧?糟蹋肉干什么呢。”

        单琮容摁了摁他发顶几缕不听话的毛,不动声色的往单星回丢了几片青椒,呵道:“嘴刁,不吃肉就吃菜!”

        段汁桃也说:“你这孩子净想着肉,也吃吃蔬菜啊。”

        单星回搬出道理:“老师说了,我们现在正长身体,每天一斤肉一斤奶,猪肉其次,牛肉最好。”

        使坏,嘴一秃噜,把半斤肉硬生生说成了一斤。

        段汁桃白他一眼,“美得你,啥家庭啊,还一斤肉。”

        真是由俭入奢易,才在北京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想着天天吃上肉。

        段汁桃想着天转凉了,也是时候该腌渍一些咸菜过冬了,于是对单琮容说:“你明天要是不忙就帮我在院里搭一个棚,我准备上市场买两个大缸腌菜过冬。”

        单琮容道:“明后天实验室有活,大后天一个企业请我去讲座,这星期单休那天吧,我得了空再帮你搭。”

        突然想起来,段汁桃要搭的棚,可能是和老家那种简易窝棚一样,拿草席子和竹竿一绑一捆,费劲又不牢固。

        便说:“你不忙搭,我这有认识的钢材市场老板,实验室需要材料的时候也经常往他那跑。老熟人了,到时候请他到院里量了尺寸,给咱们设计一个。铁焊的,不锈钢,刮风下雨不倒,还能不锈。搭好了,你爱放几口缸放几口缸,下雨天把衣服收里面也行,我再把自行车也归置到棚子下面,脚链也能不叫雨淋了天天生锈。”

        段汁桃点头说好,心里暖融融的。

        结婚这么多年,总算体会到了男人在身边,有了依靠的感觉。以往这种力气活,指望不上家中年迈的公婆,都是她一个女人牛一般当汉子使。

        单星回提了一嘴放学时候在巷子口碰上了华秋吟这事儿,吓得段汁桃连连捂他的嘴。

        “你这孩子,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好赖话也轮不到咱们说。难怪我刚刚瞧着沈岁进她姑姑的脸色不大好,原来是被气的。”

        单星回睁着两只大眼,心想:你不是最爱听这些八卦吗?还让我别说,一会吃了晚饭,八成就跑去和隔壁的吾阿姨唠。

        单星回可太了解他家这位段女士了,果然段女士今天吃完饭,手脚前所未有的利索,碗筷不一会功夫就全都洗好了澡,一个个光溜溜白净净的躺在碗筐里,身子上还湿漉漉的淌着水,段女士就从家里的干货箱里,抓了两把老家带来的南瓜子,捧着酒足饭饱后溜圆的肚子,往吾翠芝那院去了。

        街坊邻居的感情总是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日益深厚,长街小巷里偶或有什么爆料新闻,那简直就是这条街上女人们友谊突飞猛进的最好催情剂。

        这一晚,家属院的段汁桃女士与吾翠芝女士,在深入浅出,又偏僻入里的剖析了沈家的八卦后,彻底达成了三八志愿者联盟。

        为了捍卫她们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她们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但凡整个京大的家属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通知对方,以此来显示,彼此对这段革命友谊的绝对炽热与忠诚。

        时光总是飞快的,等家属院里再次传来俄语系华老师的八卦,众人唏嘘不已,谁也没想到,心气颇高、气质妖娆的华老师,居然会和数学系头一号大老实人——曲一郎、曲老师,订婚了。

        并且据说,他们俩的红娘,正是京大的校长,沈怀民。

        两位新人订婚的那天,恰是单星回一家搬到京大第一个入伏的日子,这意味着离学校放暑假也不远了。

        段汁桃在家里收拾行李,准备趁着暑气假期,领着儿子回一趟兴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顺便把老家闲置的宅子和田地租赁出去。

        丈夫单琮容历来没有寒暑假这一说,无论四季怎么变幻,实验室内的陈设始终如一,他是觉察不到任何假期和节日气氛的。

        因此单琮容又一次在暑假,选择了留校。

        学生们考完期末考,整个校园就像满鼓鼓的口袋被腾空了一样,顿时干瘪了下来。

        原本人头攒动的林荫小道,现在也逐渐变得人声鲜有。

        吾翠芝习惯了日常与段汁桃在家属院里相依相伴,听说她这回回老家,一去就要一整月,吾翠芝依依不舍的在家吃大肉都不香了。

        她从衣箱里拣了一条,年轻时她家老张出差伦敦带回来的淑女裙,准备送给段汁桃,当作临别的礼物。

        裙子的料子是轻盈的真丝,桃红底色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绽放着的鸭跖草,v型领口,蓬松的泡泡袖,腰身尤细。

        吾翠芝收到这条裙子的时候,生完孩子才刚出月子。

        腰被婆婆每天的汤汤水水喂养得没了曲线,整个人像发了面的馒头一样充气膨胀起来,就是怀孕都没月子里胖的多。

        从那以后她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富态可掬的胖妇人,挣扎了多少次的减肥,到底最后也没狠心瘦下来。

        这条从伦敦带回来的时髦洋裙,她从来没上身穿过。

        丈夫满心欢喜的下了飞机,把裙子奉到她的面前,彻底傻眼了,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妇人,真让他怀疑到底卸货了没有。

        在他犹疑惊愣间,边上摇篮里的婴儿因为被冷落,开始啼哭不止地抗议,提醒着他,妻子是真的已经生产完毕,并且为他添置了一个嗓门像小号、中气十足的胖小子。

        吾翠芝把裙子给了段汁桃,对她说:“小段,这是我年轻时候老张从伦敦给我买的。我胖,一次没穿过,虽然快二十年了,但是你看,国内这会正流行。”

        段汁桃识货地说:“这是真丝的,这么多年还崭新着。”

        捧着裙子走到窗下,阳光从窗棂里泻了进来,真丝在阳光里泛起了细碎的涟漪,那光就在衣料上碧波荡漾着的,晃得裙子上的丛丛碎花都争相开放一样。

        吾翠芝满意的点点头,点火说:“你晚上换上,让你家单老师好好品品,这裙子是不是薄的,摸上去和皮肤融为一体,叫人辩不出来身上挂没挂衣裳。哦!对了,可别太粗鲁,这料子不禁撕呐!”

        段汁桃饶是经常被她打趣,依旧醉酡了脸,捶搡她道:“那我看倒不如送给华老师,桃红的颜色艳,衬她的脸和身。前几天华老师和曲老师刚订完婚,暑假听说回双方老家各自办一场婚礼。曲老师倒是个仔细人,不因为二婚委屈华老师,挑的结婚日子又没多久,没成想赶在前头还有个订婚仪式。”

        所谓的订婚仪式不过就是请一些相熟的朋友凑了几桌吃个饭,但有和没有这个流程,那可就天差地别了,足以体现出二婚的新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和满意。

        吾翠芝却哼鼻子道:“送她做什么,她呀,也就命好,都混成这个名声了,还有好男人替她兜着。”

        说来也气,那样一个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就掉进这烂名声女人的石榴裙下了呢?

        拿曲教授的前妻和华秋吟做对比,众人无一不纷纷摇头。

        云泥之别的两个女人有什么可比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品性温良高洁,一个生性放荡不堪,就是把这两人摆到一起,众人都觉得辱没了曲的前妻。

        吾翠芝不服的说:“你别瞧曲老师现在宠着她,我听学校卫生室的小姑娘说,华秋吟半个月前低血糖晕倒过,还捂着心口犯恶心,估计多半是有了。曲老师这么多年没个一儿半女,可不得高兴疯了么?曲老师对她好,多半也是瞧在孩子的面子上,婚期又订的匆匆忙忙,这是怕过不了多久就显怀,肚子大了不好看。”

        段汁桃了然大悟的重重点头,原来如此啊,听着这两人猝不及防的订婚消息,段汁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就半个月前,华秋吟还是隔壁沈家院子里的常客。

        这半个月来,传出婚讯之后,倒是再也没瞧见华秋吟咯吱生风的高跟鞋踏进那院子过。

        不过这总是一桩喜事,她替沈岁进高兴。

        沈岁进不喜欢华秋吟,那是明晃晃挂在脸上的。

        华秋吟只要笑脸迎人的走进那院子,沈岁进的嘴,翘的就跟钩子一样。

        隔壁的保姆梅姐,也是个厉害的主,只要华一登门,她就把孩子拢在身后,打狗一样的指桑骂槐,骂得畅快了,还拿起笤帚一跺一跺的往华秋吟脚边挥舞,一直把人逼仄到门外才罢休。

        华秋吟订了婚,这让沈家所有人,除了沈海森之外,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经过段汁桃这半年多来的观察,世上再没有比沈海森更石沉大海的人。

        你跟他说话,他眼睛都不会正视着瞧你,好像害了什么斜眼的毛病,好好跟他打招呼,他回复的倒也实诚,只是眼睛不是落在边上的树上,就是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又或者院里的自行车手把上,总之落在哪,都不会落在段汁桃的正脸上。

        跟这样愣子一样的人说话,太费劲了。

        死了老婆,沈海森仿佛绝情弃爱般,连个母狗都不摸了。

        外面传的风言风语,说他和华秋吟有一腿,段汁桃是打死也不信的。

        这么个木头人,和他说话都要费老大劲,跟他谈情说爱,这女的得多大勇气?还不把脑细胞死绝了?

        不过小姑娘沈岁进不堵心的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

        原来父亲沈海森,上周二瞒着她去学校的咖啡馆相亲了。

        小姑娘噘着嘴,下巴斜到天上去,找到段汁桃,赌气的说:“段阿姨,我要请你们一家和梅姨暑假去旅游,我要把爸爸挣的几个子儿全挥霍了,看他还拿什么在女人面前摆阔!”

        段汁桃被她逗得捧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眼泪都快出来,才半佝着腰说:“岁进,你真是你爸的好闺女!”

        沈家的金山银库,就是紧着沈岁进使上十辈子都挥霍不完。

        照着沈岁进说的,把她爹的“几个子儿”挥霍光,那得从古往今,花上个七八百年,那一摞摞钞票想象起来,是段汁桃清明上坟都不敢烧的数字。

        沈家平时低调,倒不怎么露富,但儿子单星回去沈家开过眼。

        沈家的老太太也不知怎么,瞧不上自家孙女,倒是把单星回看入眼了。

        拿老太太的话说,这孩子剑眉星目,生成了武将豪迈粗爽的模样,但星宿不凡,文命奇高,搁在她太姑奶奶那朝,是个能文善武,出将入相的奇才。

        段汁桃心想:这老太太也是,虽说是前朝贵族出身,但大清朝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在这点兵点将,摆什么老佛爷的谱儿。

        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疯过,段汁桃可不乐意儿子被老太太带的神神叨叨,有时候就不高兴单星回上锦澜院去,不成想老太太想疯了,居然还挪动大驾,亲自来隔壁院,借口看孙女,实则是来瞧瞧单星回。

        她就是眼热孙子,也犯不着眼热到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呀?

        这家的老太太疯,儿子愣,孙女倒是机灵的可心人儿。

        单星回跟着沈岁进学了两个学期的英语,眼下已经摸到了学英语的门道,英语成绩越发蒸蒸日上,这回英语期末考更是创出了历史新高——98分,离满分只差两分。

        激动得段汁桃捏着卷子一连香了好几口,风风火火的蹬着自行车,上菜市场割了二斤五花肉,又往里头丢了七八个剥好的土鸡蛋,香喷喷的炖了一大锅红烧肉,给沈岁进送去,算是作为谢师礼。

        单星回早就馋着满院的肉香了,结果这红烧肉还不是为他炖的。

        晚饭一上桌,看着满桌的素菜,连个肉沫星子都没见到,单星回质问道:“红烧肉呢?”

        段汁桃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满分了,才配吃!”

        单星回瘪嘴叫屈道:“我故意让了两分……”

        段汁桃问:“让什么……?”

        单星回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他不过是不想撂了沈岁进的面子,故意漏掉一个选词填空。

        这回期末考,单星回几乎门门满分,除了语文和英语稍扣了几分之外。

        沈岁进从国外转学回来,除了一门英语满分之外,其余门门挂彩。

        唯一的尊严——英语,总得给师傅留点面子吧?

        单星回哑巴嚼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叫:我的红烧肉!

        段汁桃拎起大包小包行李,出发回兴州的那天,单琮容笑话她,这是要把家搬回兴州。

        来北京的时候,娘俩只拎了一只皮箱、一个装水和零食的手拎袋。

        回兴州这会,不但有两个大皮箱,背上背的,手里拎着,加起来足足有七八个包裹。

        段汁桃出门前,斜了胯往单琮容的腿上一怼,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只给我妈带,少不了你妹一家和村里邻居的。老屋都闲着快一年了,全仗着隔壁的张婶帮忙打理,你千里迢迢的回去,不给人带点好处,说不过去啊?”

        单琮容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两个大拎包,累赘的像个笨熊一样,咕哝道:“星回,你这孩子磨蹭什么。”

        单星回可不接他的茬儿,在老婆那吃了瘪,就来儿子这撒气,单星回可不兴惯着他,趾高气扬的拔高声调:“我妈让我把我屋里的台灯插头拔了,我们走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这家里走火了你都不知道。”

        得嘞,这俩都是祖宗,单琮容选择闭嘴。

        三口人各自笨重的驮着行李,出了门,碰上了隔壁来接沈岁进的小汽车。

        这辆车既不是沈海萍那辆眼熟的座驾,也不是熟悉的沈校长公务用车,而是一辆崭新的奔驰商务车,就连车牌都是外地的“苏”字开头。

        车牌很快就让人联想到,应该是沈岁进外祖那边来人了。

        沈岁进的妈妈,是地道的江浙人。

        把江苏牌照的车一路开到北京,可见外祖家对沈岁进有多上心关照了。

        汽车停在沈家门口,喇叭声嘟了一下,很快沈家的保姆梅姐就出来开门。

        梅姐像是一早就有准备,今天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利落,不仅盘起了平时松散扎放的马尾,还鲜见的擦起了口红,这是家里来重要客人才配得到的待遇。

        梅姐一面开门,一面扭头往屋里催促道:“小进,收拾好了吗?你姨妈接你的车到了。”

        沈岁进要被姨妈接去江苏过暑假了。

        梅姐以为沈岁进的姨妈会随车一起过来接人,没想到司机却说,总经理上午去办事了,眼下派他先来接人。

        梅姐没见到向家的人,不大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没见过的司机,毕竟是跟着沈海萍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做事缜密怕出了岔子,就吩咐司机把自己也捎上,等把沈岁进亲手交到向家人手上,她再自己挤公交回来。

        段汁桃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回头和单琮容感叹说:“梅姐这样当保姆是屈就了啊,心思比网筛还细的一个人,难怪沈家放心把沈海森爷俩交待给她。”

        单琮容应和道:“大门院里做事,能得主人家信赖的,没两把刷子也不成。你估计不知道,梅姐的身份不一般,在沈家虽然干着保姆的工作,但沈家也不亏待人家,给安插了个名目,在国企里交着社保。”

        段汁桃一听,梅姐居然还有社保呢。

        吾翠芝之前给她科普过社保,像她们这样的家庭妇女是交不上社保的。

        家里的男人有正经工作,学校给帮着交社保。这年头,能交上社保的,都是有身份的,不是国企员工就是政府里办事儿的。

        这社保,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随便哪个,不是想交就得交上的。

        段汁桃羡慕的说:“要不我也出去干保姆吧?碰上沈家这样实诚的人家,没准我也能混个社保呢?”

        她学历不高,在北京又没有门路,三十好几拖家带口的,正经的单位谁肯要呢?于是段汁桃很有自觉的把自己往当保姆上靠。

        单琮容笑了笑说:“你放心吧,国家越来越好,社保是全民趋势,国家亏不了你。再说,你干什么保姆呀,短了钱就和我说,我想办法出去挣。你替我伺候了爹妈十几年,又把琮玉拉扯大,她的亲事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往后的日子只有我伺候你的,哪还指望你出去挣钱?你在家里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该享福呀!”

        段汁桃感激的与单琮容对视,在兴州熬油似的熬了十几年,有过被人挑拨,有过对感情的怀疑,有过孤独时的痛苦,有过一人扛不住的崩溃……眼下这些过往不好的记忆却都不重要了,这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的知冷知热,总算让段汁桃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没有嫁错人!

        要不是眼下急着要赶火车,她真想一头窝进他的怀里,把眼泪淌给他看。

        他最心疼她的眼泪,只要她一哭,他就不停的啄着她眼角滚出的泪花,对她又耐心又体贴,一遍又一遍的对她道歉,全然不像那个只知道扎头实验室冷冰冰的单琮容。

        没准她在他面前把眼泪一流,他就心软和她一起回兴州了呢?

        或许是即将分别,再被他这么一煽情,段汁桃鼻子酸热,别过脸说:“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爹妈就是我爹妈,你妹子就是我亲妹,他们好了,我心里头也舒坦,觉得对得起这个家……”

        单星回觉得自己的爹妈实在是一对活宝,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你侬我侬,场面一度太过辣眼睛。

        要互诉衷肠,就不能赶在夜里睡一个被窝的时候吗?昨晚他俩干什么去了?

        单星回识破老爹的一惯戏码。

        他可忘不了从小到大,每回单琮容回老家短暂的待个几天,临别前靠着几句让人潸然泪下的勾肠子话,将他的母亲段女士哄得死心塌地,好了伤疤忘了疼,甜蜜了几天,就又开始了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的绝望等待。

        小的时候,别人甚至嘲笑,你那传说中的爹,在北京工作的爹,到底真实存在吗?

        爹是贯穿整个童年最空洞的字眼。

        这些记忆里的铁证,提醒着单星回,他的童年是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

        别人能坐在父亲的肩头恣意撒欢,而他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段女士,在忙碌了一大家子一整天吃喝拉撒后的疲倦面容。

        别人总说,段汁桃女士是村子里最要强、最有决心的女人,这股倔强与坚韧,堪比年纪轻轻丧了偶,却要立节守牌坊的寡妇。

        单星回却觉得,有时候不是自己的妈要强,而是形势逼人。

        家里没有核心劳动力,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只剩下她一个健全的成年女人顶着,逼得她不得不强。

        单星回很早就在母亲段汁桃身上明白,做人是得自强自立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单星回也讨厌兴州的那些人总是拉着他啧啧夸赞,说他和他老子一样,有着天赋异禀,读书成绩好。

        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不排除他爹贡献了那么点基因的功劳,但他对待学习确实也跟祖宗一样供着,没丝毫马虎呀!

        凭什么别人知道他是单琮容的儿子,就一概抹杀他自己的努力与功劳?

        那个只在出生时,贡献了点快活的爹,还不如老家隔壁的张伯来得实在。

        好歹张伯会带他在收割完的稻田里、在起雾的河边、在夏日的树下,去打鸟、去钓鱼、去粘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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