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欸欸, 怎地拿了这块碗?”
旁边,朱屠夫从院子里的老井里打了盆水,哗啦啦的将自己的手脸洗了干净, 视线瞥过自家闺女手中的大海碗, 当下便将巾子往木盆中一丢,脚步瓮沉的走了过来。
朱宝珠缩了缩脖子, 抓着大海碗的手要往回缩,下一瞬, 碗被接了过去。
“咦?”朱宝珠诧异的抬眸。
顾昭一手托大海碗, 一手拎酒瓮。
大肚子的酒瓮在她手中好似只是一盏小酒瓶, 轻巧极了, 随着酒瓮的倾斜, 清冽的酒水如流水一般的倒入大海碗。
不消片刻, 大海碗里便满满当当了。
“成了,小朱姑娘,给。”
顾昭将大海碗递了过去, 笑了笑,不忘道, “小心一些, 别打破碗了。”
朱宝珠接过,面上有些愣愣的。
朱屠夫走了过来, 他瞧着那满满当当的酒水,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模样。
“惭愧惭愧, 我这闺女儿不懂事, 顾小郎这酒水给多了。”
“嗐, 哪里多了!”顾昭摆摆手, “喝酒自然得喝个尽兴,小朱姑娘这是贴心呢。”
“下回朱伯伯得空了就去我家,寻我阿爷唠嗑唠嗑,昭给你们准备好酒好菜。”
“好好,过两日不忙了,朱伯伯就上你家,寻你阿爷唠嗑去!”
朱屠夫爽朗一笑,瞧着顾昭塞好酒塞,摆了摆手,拎着酒瓮和自家给的猪肉条,起身往甜水巷的方向走去。
转过身,他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收了,紧绷着一张脸。
还在愣神的朱宝珠缩了缩脖子,觉得身上皮一紧。
朱屠夫生得人高马大,因为常年杀猪,使的是力气活,是以很是有一身虬结的腱子肉,就连面上都是横肉。
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在他手中,轻轻巧巧的便被剖了。
不笑时,有几分悍匪的血腥之炁,着实有几分吓人。
朱宝珠觑了一眼,小声道,“爹,儿先将这酒水拿回灶间去。”
她的视线一瞥,瞧到朱屠夫丢在木盆中卖剩的猪杂,紧着又道。
“一会儿,儿再给爹爆炒个呛辣腰子,保准格外的下酒!”
说罢,她讨好的笑了笑。
这一笑,便露出唇边两枚深深的小酒窝,平淡的五官一下便甜密俏皮了起来。
朱屠夫给笑得没脾气了,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揉了揉自家丫头的脑袋。
“这次就算了,下回不许这般没礼貌,知道没!”
“人家顾小郎大方,性子也好,阿爹唤你拿碗,咱们客气客气,拿个寻常的小碗就成,拿这大海碗,倒是显得咱们贪心了,不美不美!”
“今儿碰到的人要不是顾小郎,而是旁的街坊,姑娘你这一个海碗亮出,咱们不是和邻居交好,那是交恶了。”
大海碗,倒一碗满当的好酒,旁人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心里不痛快,斟半碗,又觉得显得自己小气。
这左左右右都不高兴的事,自然是坏事。
“可是,咱们的猪肉条就是值一海碗的酒水嘛,他也没吃亏呢。”朱宝珠小声的嘀咕。
“嗐,瞎说啥呢!”朱屠夫又好气又好笑。
“你使小心眼还有理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莫说那猪肉条是阿爹自己予他的,就是说他朝咱们买,这一条猪肉条也买不到这一海碗的酒水!”
“嗯?怎么可能!”朱宝珠不解。
朱屠夫:“不识货!这可是飞鹤酒楼的酒水,瞧这酒水的色泽和香气,想来应该是酒楼上好的逍遥酿,喝上一盏,逍遥赛神仙的上等好酒,小小的一瓮,就值这个数呢。”
说完,他伸手比了个手指。
“哇!”朱宝珠咋舌。
她想着顾昭刚刚提着的那一瓮坛,酒坛子特别的肚大,应该值老多银子了,不禁赞道。
“那小郎是谁家的少年郎,好生阔气啊。”
“甜水巷顾家的,靖州城这一地出了名的,咱们才搬来不久,听说他前一段时间跟着府衙里的知州大人一道去皇城述职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朱屠夫一边收拾着剩下的猪肉猪杂,一边和朱宝珠说着顾昭的事。
现在过了立夏,日头越来越长,天气也越来越热,这生猪肉不比冬日耐放,卖不完只能自家吃了,亦或是送给相熟交好的街坊邻居。
还好自家婆娘手艺不错,这等猪杂下水做成卤煮,味道也是不错的。
想着那一海碗的逍遥酿,朱屠夫手中的动作都轻快了。
旁边,听着朱屠夫的话,朱宝珠眼睛瞪得老大,小娃儿朱再金也一样。
像什么真龙救山火,城门口着明光铠的恶鬼,义庄棺木里被焚烧的诡谲人皮……当真是说书先生都讲不出这般精彩的故事。
“爹,爹,这是真的吗?”朱再金像个皮猴一样,上下跳不停。
朱屠夫分神,侧眸看了一眼。
不单单是自家小子兴奋,就连自家大闺女,那也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顿时心下一片柔软。
他们这些做爹娘的忙碌一整日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自家这两个娃娃,瞧着他们欢喜,自己一整日的疲惫都消乏了。
“爹,是不是真的嘛!”朱再金不依不饶,又摇了摇朱屠夫的手。
小娃儿娇憨可爱,埋汰捣蛋时讨人嫌是真,撒娇起来,那是铁石心肠的人都得化了心肝。
起码,朱屠夫的心肠就成了绕指柔。
“真,真,自然是真的!”
“我听你顾阿爷说了,他每日上茶楼听书,学说书先生讲故事,为的就是给家乡的街坊们耍一番呢……”
“啊,你说怎么耍?”
“这个嘛,也是颇为神异,听说他家院子里种了个喇叭藤,那喇叭藤顾小郎施了术法,能够千里传音呢,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就是靠着那喇叭藤上的喇叭花传音,你顾阿爷说的时候,可把你阿爹我羡慕坏了。”
同样是背井离乡来到州城讨生活的,朱屠夫偶尔给家乡的亲友捎个信,得个只言片语便是极好,听到顾春来能够和家乡的亲友日日闲唠嗑,他又怎么不会心生羡慕?
不过,他是个坦荡之人,羡慕会有,嫉妒却不至于。
毕竟,这天下能出几个顾小郎?
再说了,他举家搬往靖州城,又勒着裤腰带,花了大半生的积蓄,在这一处盘下一座小宅子,除了人往高处走,州城更易讨生活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靖州州城这一地,它比旁的地方太平。
来了州城后,方知这太平是顾小郎夜夜巡夜,辛苦守住的,他又怎么会嫉妒他家阿爷?不过是叹一声,顾老哥家的小子好生有出息罢了。
……
“哇!那哥哥好生厉害!”朱再金听完,眼睛亮得惊人。
旁边,朱宝珠也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想着方才瞧到的顾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个俊俏的小郎哩,性子还好,自己拿着大海碗也不生气,还冲自己笑,叫自己小朱姑娘呢。
她有些惋惜。
就是年纪小了一些,要是,要是顾小郎再年长几岁,不不不!不用几岁,再大个两三岁就成了,那样……那样她一定换个人喜欢!
“我昨儿卤的猪肺呢?还有一块肉,整整一大块肉,怎地都没了!”
这时,灶房里突然传来朱屠夫的婆娘于池娘暴躁的声音。
朱宝珠打了个颤抖,微微躬着腰,沿着屋子的墙角边走路。
朱屠夫瞧到了这一幕,眉头一拧,虎目一瞪。
“朱宝珠,你做啥了?”
“没——”朱宝珠连忙摆了摆手,眼睛转了转,有些小机灵鬼模样,“我什么都没有做。”
“真的吗?”朱屠夫不信。
他双手抱肘,拧眉怀疑的上下打量。
被老爹凶凶的目光一瞧,朱宝珠又是一抖,旁边的小娃儿朱再进金瞧了这一幕,捂着嘴偷笑,在朱屠夫瞧来时,连忙又搁下手。
下一瞬,小娃儿眼睛转了转,好似想到什么让他不痛快的事,鼻子哼了一声气,一只手举得高高的,上下蹦跶,扯着嗓子喊道。
“阿爹阿爹,我知道姐姐做什么坏事了!”
朱屠夫瞧了过去,“哦?”
“崽儿,莫要胡说!”朱宝珠急得跺了跺脚,伸出手做了个拧耳朵的动作,朱屠夫瞧过去时,她又讪讪的搁下了手。
朱再金大嗓门,“阿娘卤煮的猪肺和猪肉,还有锅里的卤煮鸭蛋,它们都是被姐姐拿走了。”
“唔唔——”
他用力的扒拉下朱宝珠捂在自己嘴边的手,提了一口气,中气十足的将剩下的话一气儿喊完。
“我瞧见啦!姐姐拎了小篮子,将卤煮肉拿去给于副将了!”
朱宝珠直跺脚,“崽儿!”
朱再金抹了一把脸,嘿嘿直笑,让她叫他崽儿,好好的再儿不喊,非得喊他崽儿,实在不成,喊他大金他也是欢喜的啊。
再儿,崽儿,别以为自己不知道,这宝猪没安好心!
“宝珠!”瓮沉的声音如洪钟,带着怒气。
朱宝珠呆了呆,随即垂头耷拉脸,噤若寒蝉。
“弟弟说的是不是真的?”朱屠夫几步走了过来,拧眉问道。
朱宝珠抬头觑了一眼阿爹的面色,随即便被那黑脸吓到一般,眼神急急的缩了回去。
“是,是真的。”她怯怯的点了点头,瞧见朱屠夫脸虎眼一瞪,忙不迭的又喊道。
“阿爹!阿爹!您先莫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谢谢于大人救了我,您是不知道,那日那匹发疯一样的马车有多吓人,要不是有于大人——”
她拧了拧帕子,一跺脚,娇声嗔道。
“要不是有于大人,爹你就瞧不到你家珠珠儿了!”
朱屠夫:……
什么他家珠珠儿,猪猪儿还差不多!
于池娘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瞧了瞧自家夫婿,又瞧了瞧自家大闺女,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俩父女又拌嘴了?”
她一把扯过朱屠夫,压低了声音,又道。
“老朱,现在闺女大了,不好打也不好大声呵斥,姑娘家都要脸,你有话好好说,不许大小声。”
说完,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朱屠夫的胳膊,朱屠夫不疼,她自己的手反倒被那一身硬实的腱子肉给震疼了。
“我还不够给闺女脸面啊。”朱屠夫没好气,“你自己听听,你锅里的那些好肉啊,它们不是被老鼠叼走了,是被咱们家闺女叼走了,拎了小篮子,特意送给了于副将。”
他瞪了朱宝珠一眼。
真是闺女儿向外!
“啊!”于池娘也看向朱宝珠。
朱宝珠拉住于池娘的胳膊,摇了摇,羞赧道。
“娘,您生气啦?您别生气,女儿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感谢大人那日马蹄下的相救之恩,再说了,您不是也说了真巧,您姓于,于大人也姓于,说明咱们这是有缘的事呢。”
于池娘瞧了自家闺女一眼,只见她眼眸晶亮,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层薄粉,都是姑娘家过来的,她又怎么不知道,自家闺女这是芳心暗动了。
于池娘长长的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朱宝珠在街上遇到了一辆马车,不知怎么的,那拉车的马惊了,朱宝珠险些受伤,是城南营地的一位官爷经过,出手相救,这才免去了皮肉之苦。
后头,家里又偶遇了两回那大人,朱屠夫是个知恩的,救命之恩怎么回报都不为过,当场给了大半扇的猪肉,又问了姓名,这才知道那官爷姓于,是营地里的副将,叫做于常柊。
那于副将虽然黑了些,又镇日操练,风吹日晒,皮肤也粗糙了得很,不过,那一身模样着实生得周正,自己姑娘芳心暗动,也是人之常情的事。
于池娘按捺住性子,心里开解着自己。
“好了好了,这报答一事,爹和娘会看着办,那是官家人,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珠儿你莫要纠缠,咱们惹不起的。”
朱宝珠的眼神暗了暗。
于池娘心中有不舍,狠了狠心,还是继续道。
“明儿不许去外头瞎晃了,就在家里帮阿娘做活吧,你也大了,也要学着算算账,操持家里的活了。”
“俗话都说了,常说口里顺,常做手不笨,一开始肯定手生,慢慢的咱们就练起来了。”
“知道了,阿娘。”朱宝珠拖长了声音应下,没什么心气模样,垂头耷脸的进了屋。
连朱再金在旁边蹿着,讨嫌的喊着宝猪宝猪也没理。
朱屠夫有些担心,“闺女没事吧。”
于池娘摆手,“没事没事,小姑娘家瞧见模样生得俊俏的后生,那后生还救了自己一命,有点想法多正常啊,咱们别拗着她,少接触,回头慢慢就搁下了。”
她想着那日见到的于常柊的模样,叹了一声,道。
“咱们小户人家,那后生郎瞧过去憨,眼神却是个有野心有想法的,自家姑娘自家知道,咱们姑娘瞧过去机灵,实际是个憨的,回头寻婆家,寻个寻常人家的后生郎就成。”
“也是。”朱屠夫点头。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拧了拧眉毛,又道,“对了,这段日子还是拘着点。”
“嘿,这丫头,年龄大了,胆子和主意也越来越大了!不吭不响,居然自个儿就敢去城外营地送肉了,虽然州城的官老爷管得紧,不过,城南的营地可都是汉子。”
“一个姑娘家跑这么远,人心隔肚皮的,回头要是真出了点啥事,咱们悔都来不及。”
“啊,当家的这话有理!”于池娘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有些后怕。
她的目光转向屋里,心里暗暗下决心。
这几日,家里的活计还是都交给宝珠忙活吧,洗衣做饭扫院子擦地……都让她干!
忙起来便没空浮想联翩了。
……
另一厢,被朱屠夫夫妻俩念叨虽憨却颇有野心的于常柊于副将正焦心着,此时,他骑一匹毛发乌黑的骏马,身子微微前倾,眉目紧锁,一脸厉色的扬了扬鞭。
“驾!驾!”
马儿四蹄犇犇,得哒得哒的击在地上,入了夏,难免雨水就变少了,山路上的泥土都被晒得硬实,马儿奔过,扬起浮尘阵阵。
于常柊心情沉重。
前些日子,他收到了好消息,也收到了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东梁的陛下已经从沉眠中复生,他们这一群的前朝遗民终于有了龙首,真是上天垂怜。
当然,坏消息也很沉重。
他们复国的一处密地谢家庄被人破了老巢,陛下手下的吉祥公公和鬼母蛛遭了难,被他们州城的顾小郎给毁了。
他是靖州城这一地,最后的暗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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