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灭亡与持续扩张
浓厚的血腥扑面而来, 密闭的门窗将气味的浓度提高到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程度,跟在斯卡背后的年轻卫兵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差点没有忍住惊骇的声音,斯卡摆手让他们留在外面, 但他们守在门外, 依旧能从眼角余光看到那片尸山血海。他们不得不别过脸去。
联盟成立的时间不算很长, 但富足与安逸很容易让人遗忘过去,不在联盟作战队伍中的年轻人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伤害事件,大多来自运气不好的摔伤或者生产操作不当导致的工伤, 纯粹恶意的大规模杀戮只偶尔在于报纸和广播的描述中发生, 当这样的场面就在眼前展开,意识到那些几乎分不清形状的尸体不久之前还是活着的人时, 这几名年轻人有一瞬间头脑都是空白的。
斯卡没有苛求他们的表现。
没有人想到兽人帝国会以这样的方式灭亡。
他跨过一具又一具残损的尸体, 到处都是血。血积聚在地上, 形成了一片又一片暗沉的水洼,血喷到墙上,浇出了大片林立的红色雨痕,天花板上也布满了喷溅的血迹。
这是一场残虐的屠杀。
斯卡缓缓环视室内,丰富的经验让他几乎能在脑内复原当时的场景。他眉头皱起, 目光扫过遍地的残骸,在白色的骨骼,断裂的残肢和酱色的内脏间找到了一个尚算完整的庞大身影。
庞大,但是消瘦, 皮肤紧贴着骨骼,纵横的刀伤与撕裂伤之间,暴凸的血管仍在微微跳动, 但肉眼可见越来越虚弱。
一个女人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相比其他的死者,她的死状好看一些,尸体仍是完整的,只是被拗断了脖子,一双眼睛恐惧地圆睁着,倒映着一个残破的背影。
斯卡来到造成了这一切的人面前。
粘稠的血液漫过他的靴底,他说:“你快死了。”
“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他等待了一会儿。
“……有。”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告诉那个人类,即使死去,我的灵魂也会永远、永远看着他。”
斯卡直起身体,面无表情地俯视弥留的兽王。
他露出讥讽的神情,想说点什么,却又在出口之前停下。
“好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惨案震惊了联盟。
最后一任兽王为稳固地位,曾使用苦修院禁术强行提高力量,并因此导致性情暴虐,嗜血残杀是一个不说众所周知,至少也是传播范围很广的事实,但自从与术师一会,他返回拉塞尔达之后便深居简出,收敛许多,只有在北方部落联盟解散,兽人王庭与工业联盟订立新契约之类重要事件发生时才偶尔露面,出现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但只要他还在位,兽人贵族们就能维持勉强的框架,所以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有人想过他竟然积蓄着这样的怒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进行了这般惨烈的杀戮。
这场屠杀葬送了兽人贵族最后的根基,各大家族的家长及长老等重要成员全都死在了那处厅堂里,由于现场太过不宜展示,在进行必要的记录之后,最终是医疗部门排除专门的军医学员去为他们收敛遗体。整理仪容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三天,他们年轻的直系亲属从联盟各处赶回来,将他们匆匆下葬,连遗产都少有人提及——无非是陈旧的石头府邸,积攒的金银,还有一些地契之类的东西,能让他们在现在的拉塞尔达有一些生存的资本,但意义并不很大,毕竟如今联盟已是西部世界的中心,不论人人向往的工业城,成为交通枢纽的坎拉尔城,即便是那些从定居点转化而来的小城市,也比这座腐朽的都城宜居得多,尤其是北疆铁路过城不入,更是断绝了它最后复起的可能。
这些年轻的继承者们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伤心,兽王发疯确实早有预兆,但疯狂的不只是兽王。在部落联盟向南方自愿臣服,北疆铁路的规划公布路线,动工并顺利推进之后,兽人遗老们也疯了——也许他们在更久之前就已经步入疯狂。他们始终不能接受南方联盟的崛起,也不能接受人类成为兽人的主人,更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腐朽之物,但他们的不甘心就像联盟遇到的所有敌人一样,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在几次试图破坏工程却失败,并且遭到了严厉惩罚之后,他们终于沉寂下去。
但沉寂只是表象。
调查工作组找到了他们搜集工程用的“危险物品”,计划在工业联盟成立十周年的会场上空投引爆的证据。这个计划算得上丧心病狂,因为他们最大的目标是杀死术师,其次是斯卡·梦魇及其他联盟重要成员。
不得不说的是,这个计划确实有一点点实现的可能。
这份调查报告并没有被公布出来,虽然有些传闻私底下传播,但既然人都死了,还如此死状凄惨,纪律部门没有大的动作,人们也不再过度追究。无论这些兽人贵族还是兽王本身,都得到了以他们的身份来说较为合适的葬仪,报纸还以相当的的版面刊载了他们的讣告。
斯卡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处理这些事情,结束这份工作之后,他坐上北疆列车,返回了工业城。
回程自然顺利,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他已经快要记不起那段带着部落勇士参与帝位争夺的经历,只记得他当年闹出不小的阵仗,自成年之后他难得如此放纵自己,如果说兽人帝国以这种方式终结是一场灾难,祸根大致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
但斯卡没有一点后悔的情绪。
金属长龙一路向南而去,千里沃野在视线中展开,巨大的农业机械在平原上随处可见,绿色的海洋中浮现着一座座白色的岛屿,那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城镇和小城市,曾经追逐着水源迁徙,风餐露宿的部落不过短短数年就进入了定居时代,他们学会了种植农作物,圈养牲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读书,学习,听广播,讨论报纸,每周休息,一个月看几场电影,去工业城或者坎拉尔的照相馆取回大幅的家族照片,然后挂到墙上。
这是连斯卡都没想过他们会有的生活。
没有人能容忍它被破坏。
回到工业城之后,斯卡先去见了医院见了药师,然后和他一起来见云深。
斯卡是来同云深谈这次工作经历的,药师则是来这里作部门的例行体检的。身为地位最为重要的两个人,斯卡和术师的体检被安排到最后才由专人——基本上是指药师来进行。
斯卡并不太想配合但还是被药师押着配合走完了全套的体检流程。和外表给人的印象相符,斯卡的身体状况远远好于同龄人,但就体质而言,可能比一些锻炼稍弱的年轻人还要强些。
“毕竟用肌肉的时候比用脑多。”药师说。
斯卡自下而上挑起眼来,金绿色的眼眸与药师的红眼隔着口罩相望。
然后斯卡叼了他一口。
“…………”药师摸摸脖子上的牙印,又看看他得意走开的背影,无言以对。
体检全部完成之后,药师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随着联盟的发展,很多技术已经得到比较普及的应用,所以这些密级很高的材料都附上了照片。
药师将其中几份展开在桌面上,看着它们沉吟。
术师降临世界似乎只是这几年的事情,但实际已经过去有斯卡四分之一年龄那么长的岁月,兽人的平均寿命要比遗族低一些,在这个年纪,斯卡的许多同龄兽人已经从中年步入老年阶段,也许因为伴侣是医术纯熟的大夫,也许是因为某些超出常识的原因,斯卡依旧维持着完全壮年的状态,虽然看得出来一些岁月的痕迹,但那无损于他的魅力。
没有人能逃过时间的侵袭——在医生看来,这并不是多么值得伤感的东西,不过作为一个感性的个人,在药师的眼中,就像联盟本身生机勃勃,发展几乎看不到瓶颈,它的成员也大都是十分年轻,有些甚至过分年轻——也有些身体人早已成年,但精神依旧很幼稚。对于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来说,时间只是让他们向更好的方向转化。比如上次塔克拉从中西区回到工业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药师竟然觉得他和范天澜多了不少相似之处;又比如伯斯不知是否被维尔斯影响,虽然外表没有明显改变,但如今提起他来,已经很少有人再用“撒谢尔的那头白狼”这种说法了。
短寿的人类如此,长寿的精灵也会受到生活和工作经历的影响,要说有什么能完全不变……大概就是墨拉维亚了。他还是那个游手好闲,闪闪发亮的他,不论心智还是性情,药师感觉不到他和十年之前有什么不同。
云深则几乎不变。
他仍是凡人的体质,但药师不知道他这样的状态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类。
术师仍然需要通过进食获得活动的能量,也需要休息来复原精神,他有心跳,也会受伤,药师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检测的仪器偏差太大或者他记录的方式不对,以至于他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每隔一段时间,术师的身体就会被复原到一个“初始状态”。头发、指甲、体重,所有他们能够验证的东西,在每个周期的对应点都几乎——偏差微乎其微——完全相同。
犹如月相。
时间在他身上循环往复,让人不能不想到那个命定的寿数。是什么样的力量能给人时间,又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预定的时刻取走它?
术师看起来对这个检查结果毫不意外,他翻看了检查报告,然后又交还给药师。
“把它们暂时放起来吧。”
“可是——”
“没有关系。”术师说,“影响不大。”
术师安静片刻,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然后他又抬起头来对药师微微一笑。
“这样就很好了。”
药师收起这些资料,将术师的那一份单独抽出,封好文件袋,等待有人来将它们取走,将另放的那一份深深、深深地锁进档案柜中。
拉塞尔达兽王厅惨案还有一些余波,有人希望斯卡能接过“传承”——因为他既有冰川狼族的血统,又有英雄剑,又早已是联盟公认的兽人领袖,兽人帝国的形式可以消失,但精神应当永远流传下去。
“剑是我的。”修摩尔说,“还有,什么兽人的精神?这玩意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斯卡也有点诧异。
“这群老家伙还没死?”
“谁?”修摩尔问。
“苦修院的。”
“干掉他们吧。”修摩尔说。
“好啊。”斯卡说。
于是修摩尔要求了一个访谈,报社自然求之不得。
“一开始就是个半吊子。”修摩尔说。
其实若让苦修院的大萨满搬出他们记载历史的羊皮卷,“兽人帝国”在初代皇帝牺牲之后的岁月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团结和完全的统一,一个松散的聚合体是不可能产生什么特别坚定的信念的,他们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假汝之名”。那位著名的英雄皇帝,狼人萨莫尔当初建立的不过这样一个联盟,只是因为他有那般强大的力量和毋庸置疑的功绩,所以在西大陆的许多地方他有说一不二的特权,这种权力自然是无法传承下去的,令那些兽人家族如同入魔的所谓荣光只在一个人身上比萤火还要短暂地闪耀过。
不存在的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可惜呢?
修摩尔当初赶回来的目的也不是成为第二个王,只是无论他当初的打算如何,一切都已时过境迁。至于兽人帝国的残余为何能在联盟内苟延残喘,并不是术师看在斯卡和他的份上容忍他们的存在,而是对方采用了一种在很多人看来很恶心的拖延战术:
他们说可以让渡所有贵族和王族的权力,但要以北疆铁路一区段五十年的过路费为补偿。
倘若术师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强行剥夺他们的权力,他们就每日派一人去铁路上卧轨。反正以诸家族及其附属家臣的人口总数,足够他们卧够五十年——而且他们还真的这么干了一段时间。
虽然也有人认为这场惨案是斯卡甚至可能是术师授意兽王进行的“扫尾”,不过在那次卧轨事件导致日丹公国的一个大商会完全垮塌的教训之后,这种言论传播的范围就非常窄了,联盟也没有霸道到去管别人在卧室或者厨房里发表的高论。
无论如何,“兽人帝国”这颗在许多人眼中的沙子终于自然清理掉了,风波很快平息,人们最终还是将它归类为一场有一定必然性的人道灾难,只要它不会再现,人们只会看向未来。
从此以后只有联盟。
此事之后,联盟的北部行政区终于成为一个圆融的整体,最迟明年,北疆铁路就会同日丹公国通车,一旦通车,那么日丹公国并入联盟的时间也不远了。
对于这种自然而然的发展,许多日丹人自然是非常抗拒的,抗拒之中,他们又有极大的困惑。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明明找到了一条新的财富之路,明明他们已经有力地反制了大公,明明家族的财富有了显著的增长,城市的产业也兴盛起来,人人安居乐业……他们明明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怎么会一切都是在为别人作嫁衣裳?
回头复盘棋局,那一年春天,一支庞大的——人数超过三千人——商队跟随在科尔森大公的使者队伍背后,从极北之地来造访联盟,是一个让两国……也许当时应该算三国人民都很吃惊的大新闻。穿过北方边境时对兽人帝国现状表示失望的商人一进入联盟的地盘,尤其是在见到工业城及其生产设施之后,他们那种合不拢嘴的震惊很是满足了一部分联盟人的虚荣心,在自由贸易原则下,同他们建立起长期的交往关系也不是困难的问题。
在这一轮宾主尽欢之中,有一名特别有眼光的商人看出联盟的力量来源根本在于他们的生产体系,虽然联盟境内已开发和待开发的矿藏目前来看足够供应他们的需求,但在矿石品味和开采难度上,也许还是日丹公国的更出色一些。
体会过火车的运力之后,这名商人向工业城提出,希望能将日丹公国的矿石卖到联盟来。
他的这个提议实在有些太过超前了,但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能得到地位很高的人物的回应。在进行了一波酣畅淋漓的大采购之后,这支商队满载而归,他们带回去的除了大批量的工业产品,还有一整支的地质勘探队伍。值得一提的是,也许是因为向拉塞尔达缴纳了过路费,他们两次经过北方边境都没有受到什么部落的劫掠骚扰和为难。
不仅这两次没有,之后不论是多么弱小或多么富有的商队经过也没有。
勘探队的探测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日丹公国的煤和铁的产量其实优势不算很大,但是他们的有色金属储量确实丰富,还出产大量的硫磺。由于两地之间的距离,矿石买卖自然是不划算的,工业联盟对外贸易部门同日丹的反复商议,日丹商会和贵族同大公反复的斗争以及内部的反复竞争之后,最终竟然达成了一种堪称堪称奇葩的结果:那就是以地方的名义接受来自工业联盟的投资,联盟出钱及技术,由本地商会提供土地和人口,双方按比例持有股份,合力在当地建造冶炼厂和各种加工厂,将成品的金属锭送往联盟,再从联盟运来各种工业产品。
原材料和工业品之间的利润差距是轻易就能能计算出来的,但为了对抗大公的暴政,商会选择了更为宽和的联盟,比起各方面都处于弱势的商会和中小贵族,联盟才是掌握着大公的命脉,虽然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这种做法会同样将自己的命脉送到那些联盟人手中,但利润——前所未有的利润!有些幸运的家族只是短短数年就积攒起了几百年的财富,如果没有联盟的需要,他们要花多少年,又要遇到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获得这样的财富?
虽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因为危机感去而另找出路过,这些工厂开得越多,越大,他们的财富就积累得越多,很快就到了任何日丹贫民都无法想象的数目。既然有这样多的财富,只要他们给出的酬劳够高,招募新的工人并非难事,他们也能建设自己的工厂,在联盟人教导学徒的时候,他们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偷师。只是将矿石拣选出来然后冶炼而已,只要懂得基本原理,即使联盟不向他们提供那些傻大黑粗的机械,他们也能自己学习仿照——他们能做到的。
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能做到的。
实际上,在科尔森大公看来,和联盟在生产领域竞争是很愚蠢的做法。哪怕不提一手制定了这项战略的那个人,难道他们以为兽人就很愚蠢吗?劫掠的本性跟他们的利齿一样是天生的,若非术师的约束,这些商会根本没有折腾的机会。
但即使放手让他们去做,商人和贵族能够作出成果来的也极少。偷师是偷不到一个完整体系的,夜校班和日常讲学不能弥补基础的差距,加上联盟人在这些合资冶炼厂也是完全使用他们在联盟的那一套管理方式,工人和学徒的工作虽然辛苦,生存和尊严都能得到保证,即使有人为着高报酬的合同撕毁与联盟人的契约,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让这些背叛了联盟的日丹人感到痛苦的不仅仅是商人们各种殷切却天真过头的要求,从半机械一步倒退到手工时代,这种落差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因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不仅技术的差距在变大,人心也在转移。联盟不限制商人和贵族另立门户,契约也规定了商会和贵族不能对他们的教学内容有任何干涉,直到这些新兴的封建资产者发现偷师的人竟然偷着偷着就不再回来了,借口用尽之后就向那些联盟的技术员控告商会对他们人身控制,请求重新得到自由,他们才发现联盟人竟然在工厂和平民之中光明正大地传播信仰。
作者有话要说: 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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