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5 月光的启示
巨大的月亮和日常印象有着截然不同的沉重感,它像是摇摇欲坠,又像是正在坠落,环形山的轮廓和大片的阴影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让人对这种清晰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像是有一只怪物躲藏其中,只要一跃就能来到自己跟前。薄薄的不祥的深红色正在侵蚀月光,却不能否认,这个晚上的月光比往常更加明亮。在这让人寒毛直竖的红色月光背后,是同样比往时更加显得深远辽阔的夜空,夜空也是明亮且清澈的,没有一片云彩,深沉的天幕上,围绕着这巨大的月球,有无数同样明亮的星星点缀其上,这些星光之清晰也仿佛可以数清,但实际上,仍旧是数不清的,它们密密麻麻,又彼此泾渭分明。
仰头眺望这片夜空,只觉得在那不祥的红色月光下,星河与天空都在旋转,而自己脚下的大地也在旋转——但是,安德医生有一种格外清楚的感觉,这绝非是感受到了星球本身的旋转,因为无论从角度和速度来说,哪怕是旋转,也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像是在做梦。
一场充满了噩兆的迷幻的清晰的梦。
陡然有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对灵光一闪的渴求让他猛然抓住了: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然而,来到正确的位置后会如何,相关的内容朦朦胧胧,就像是丢失了一样,让人感到一股烦躁,迫切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德医生既焦躁又不安,对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哪怕在这些天里,他也已经经历过了许许多多怪诞奇妙又危险的状况,但与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却又似乎在程度上差了那么点儿。他无法用遣词造句去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感觉到的不祥是晦涩的,比起已经发生过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危险,却又给人某种心灵上的膨大感。无论已经发生了什么,还是即将发生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的朦胧,又是那么的诱人。
尽管过去的日常早已经在这个孤岛病院上被打破了,“病毒”对人们的侵害一日比一日严重,而在这里研究的人们对此束手无策,乃至于就连自身都已经陷入被牵连的困境中。更有无数的征兆表明,在孤岛之外的世界里,“病毒”的蔓延已经造成了更加可怕的影响,导致病院这边所观测到的孤岛附近的洋流和生物群也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异变。
可是,过去已经发生了的,隐约感觉到的事情,都无法让安德医生觉得比眼前的这片景色更加重要。他不由自主去深思,去回想,去挖掘自己脑海中陡然闪过的那句话: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
啊,是神明!安德医生有一种隐约的恍悟,继而又陷入苦恼的恍惚中。他从有神论者变成无神论者过程,正是他的事业走上至今为止的高峰的过程,难道现在已经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必须重新回归有神论者了吗?那脑海中陡然出现的灵光,让他不由得这么想。这并非没有先例,许许多多走到了巅峰的研究者们,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追逐神秘的未解之谜,去破解过去所信奉的神明的秘密,但结果却又总会让人们认为,他们重新变成了有神论者。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的变化是如此的客观,但是,仅就研究者自身而言,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和旁人对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可以确认,他们的心灵是如此的封闭,用死亡埋藏了他们自身的秘密。而作为旁观者的一员,安德医生去审视这些从无神论转回有神论的研究者时,也有想过,是否这样的变化,就是每一个走到了巅峰的研究者所必须经历的事情——他们走得太过遥远了,他们是真正的天才,并被这种转变证明。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天才,如果没有走到自身认知的尽头,是不会产生这种程度的观念转变的。
现在,安德医生再一次想起神明,那脑海中的灵光就像是在呼唤什么,就像是揪着他的领子,强迫他睁开眼睛,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么,当自己再次想起神明,去呼唤并寄望于神明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走到了巅峰吗?亦或者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安德医生呼吸急促,他不敢看镜子,生怕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他自觉得这摸样肯定不好,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热,就算解开胸膛部分的衣服扣子,也无法让这股从体内滋生出来的燥热散发出来。他知道这是什么,末日症候群患者几乎共通的发病现象,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自己也被“病毒”感染了。
而眼前的一切,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发病时产生的幻觉吗?但是,如此真实而清晰的幻觉,却是他有生几十年来都从未见到过的,和致幻药物导致的幻觉有一种感觉上的本质不同。而他的脑子是如此剧烈地转动,或者说搅动着,无法停下来,太多的念头宛如从崩塌的堤坝后一涌而出,让他甚至无法分辨到底产生了什么想法。只有最初的那个关于神明的念头仍旧清晰: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将会……
将会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安德医生喃喃自语,就像是哮喘病人一样剧烈喘息,他的脸涨红了,可脖子周围却在发青。他瞪圆了眼睛,那眼睛比往时更加巨大突起,圆溜溜的就像是一个快要脱落出眼眶的珠子。
“告诉我!神明将会……神明将会……!”他忍不住对那不祥的巨大红月大喊大叫。那在体内不断膨胀的燥热,那不断从脑海中迸发出来的念头,全都让他难以自己。他迫切需要发泄,将那热量,将那可怕的烦躁的思想全都泼出来。他忍住不用头去撞墙壁,但这也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安德医生不敢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其实自己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研究是如此的深刻,无论病例还是数据,都可怕得让他难以忍受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无法抓住命运。他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感受到,那可怕的命运摆弄着自己,就如同在摆弄玩偶。
“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安德医生半个身体都伸出了窗外,只用手臂支撑自己。他无暇去考虑这个姿势的危险,有一种迫切的冲动,让他想要更加靠近那巨大的红月。他贪婪地呼吸着,呛得连连咳嗽,明明在大气中,却也仿佛在深海里。他咕噜噜的,似乎能够吐出泡沫。
神啊,神啊,神啊……请宽恕我们……
“——当星星来到正确的位置时,旧日的神明将会归来!”他终于喊出来了,顺着那脑海中不断膨胀的思绪,他直觉地找到了正确的话语:“它们是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配者,漫步于繁星之间,死亡便是沉睡!在那亘古的岁月里,就连死亡也都已经腐朽……”
他语不成声,连他自己都逐渐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词句渐渐变得不连贯,连话语的逻辑都变得混乱。可视,他还想说,因为不说的话,一直在自己内部膨胀的东西,似乎就要将自己撕裂。可是,他越来越不能知晓,自己脑海中的灵光到底在对自己述说什么,那混乱的不断产生的思绪,又到底有什么内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就无法将之转换成自己所知晓的语言。
安德医生的大半个身体都已经伸出窗台了,他的手在颤抖。他陡然有一阵清醒,自己就要摔下去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去拯救自己,虽然想着要倒退回来,但是一股强烈的恐惧袭击了他,让他不敢后退,因为,一旦他有更多的动作,就仿佛会立刻摔下去一般。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支撑太久了,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向窗外倾斜,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在他的意识的掌控中——这就像是在做一个身不由己的却清晰无比的噩梦。
就在他几乎来到了某个极限的时候,从这栋楼的某处传来的隐约的歌声,那是女孩们的合唱,是她们轻轻的低语,让她们仿佛一个个幽灵。安德医生一下子就明白是谁在唱歌:自己一行人始终都在关注的八景、咲夜和玛索,这三个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一直都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看似痴呆,却又带着一种神秘感,并被某些研究者认为,其中必然隐藏了“病毒”的秘密,可一直以来所收集到的线索和数据都无法证明这一点。
现在,安德医生听到了她们的歌声,只是,这歌声的飘渺却又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亦或者是因为自己的病情恶化才产生了幻听。
只听到那歌声如此述说:
行过岸边,穿过云彩,
双子的太阳沉入黑暗无底的深渊,
无形的影子笼罩下来,
那正是昏黑的KAEKESA。
黑鸦飞驰于奇妙之夜,
夜中运转着奇妙之月,
但更加奇妙的还是那
无形的KAEKESA。
昴星团的歌声无人听晓,
女王的长袍随风飘摇,
歌声默默消逝在深渊之中,
就在那失落的KAEKESA。
啊,这个歌声,无论声音还是内容,就像是对神明的赞美诗,充满了神圣、圣明和圣洁,是如此的清澈,是如此的明亮。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它就是……就是……安德医生的大脑陡然一阵抽搐,那些繁杂的念头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想用颜色去形容自己听到的歌声,可是,那颜色是——
“是红色……深沉的不祥的红色……明明是那么美妙的声音,明明是那么美妙的声音……”安德医生再一次认真地去眺望那巨大的红月,便再一次确认了:是的,这种红色,就是那歌声的颜色。当星星进入正确的位置时,将要归回的旧日神明,那贯穿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配者,叫做KAEKESA——这个名字只是拟声,因为人类无法对那名字进行正确的发音。
“来自昴星团的KAEKESA啊!”安德医生迫不及待地大喊到。
他一下子就将过去许多不明白的事情串联起来,似乎那些逻辑上不完整的部分也被补完了,他觉得自己知道了许多的秘密和答案,但是,他却无法宣之于口,将这些秘密和答案以人类的方式告诉其他人。他无法组建正确的语言,无法进行寻常的思考,一种强烈的由外在而来的冲击,让他猛然翻回房间里,好一阵都爬不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一直都在滋扰他的那些可怕的感觉消失了,安德医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知晓了可怕的秘密,一定会在接下来,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这个病院不能再呆了,但是,这是一个孤岛,通向外面世界的渠道都已经封闭。不仅是路线的封闭,更是信息的封闭,大家都就知道了,支持这个病院的支柱已经放弃了这个病院,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已经无法离开岛屿病院都是不争的事实。
安德医生越是明白这些事实,就越是觉得恐惧。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手脚都在瑟瑟发抖,红月的光从窗口照进屋中,阴影也好,家具也好,其轮廓似乎都在发生某种生动的变形。原本一切正常的房间,就像是在逐渐变成一间鬼屋。安德医生完全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应对,往时的果断和智慧,就像是被蒙蔽了一样,尽管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
“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病毒就是昴星团的KAEKESA……”安德医生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低,却忍不住用眼角去臂间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只只半透明的手,正从房间里每一个平面的阴影中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什么般挥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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