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⑦章
第十天早上,天气晴,温度47度,南风微风。
秦放早上起来,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细杆的三枚香头袅袅飘烟,她拇指顶香尾,两手指食指夹香杆,举香齐眉,拜东西南北四方,冥冥太多神圣,佛家三宝、关老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龛神座?有哪尊神又会保佑一个妖精?
秦放看了许久,悄悄退回房去,拨了颜福瑞的电话。
这些天两人都有联络,很有默契的只谈瓦房吃饭睡觉,秦放不提司藤,颜福瑞也不说道门,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颜福瑞的声音凄苦哀怨:“这都是命啊,可怜王道长,年轻轻轻的还会英语,谁知道就要死在一个妖精手里了。”
“那些名山来的道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没有人会收妖?”
“没有。”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会武功的倒有几个,有一个说是会一阳指,说他们门派祖上跟王重阳吃过饭的。”
放下电话,颜福瑞喜滋滋问王乾坤:“怎么样?我装的还挺像吧?”
王乾坤身体还虚着,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虽然那小兄弟看着面善,但到底是跟着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以防万一。”
颜福瑞猛点头,顿了顿畅想无限:“咱们道门藏龙卧虎,哪里就能让一个妖怪给制住!你说接下来,观主会不会把司藤给收了,听说妖怪临死前都会现原形,她应该是个万年老藤吧?”
***
好消息是昨儿晚上来的,又联络上了一家,九道街居首,黄姓,原籍徽州,祖祖辈辈出摊,卖梅干菜饼豆腐花。
老话说乱世出妖孽,盖因乱世邪气升,清气降,鬼出洞,妖离巢。相应的,道士也是盛世开法场乱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乱,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才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上吊盏打亮的纸灯笼,摇着摇铃叮铃叮铃一路出街,好事者跟过,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
后续又有传言,说是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常会出现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饼,梅干菜、猪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擀,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层精油,一下烤筒,香气四溢,过不了多久,草丛里窸窣窸窣,忽然就出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山装或是长马褂,干干净净,还挟一本书,有时是个大姑娘,学生装戴发箍挎包,要么是个碎花衣裳的小媳妇,挎着小包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为不露马脚,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丝、紫菜、虾皮,淋麻酱香油,又加两片饼,吃的志满意得舒心舒肺,黄婆婆就在边上坐着唠嗑,聊家常光景路途颠簸,聊着聊着,突然一声暴喝:“妖孽,还不现形!”
而那对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会突然间腹痛如绞面目狰狞,碗碟一推倒地挣扎,翻滚之间就现了形,有时是个野兔,有时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门,统统败在黄家的法术之下,道友窥不了天机,众说纷纭,还有人传的煞有介事:你当黄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饼么,非也非也,那张饼就是个阴阳卦,分双鱼,抹油的手势就是个降妖符呢。
黄家在江浙徽州一带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镇妖,特意去拜会了黄家,请得当时的家主黄玉助阵,后来黄玉随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成都老街安生,道门人都以为黄家还在旧居,只在老街一带打听,终于联系上才知道,两千年初,黄家后人就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定居了。
黄家这套技法是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幸在黄玉的女儿还在,受衣钵后改回母姓,叫黄翠兰,年近十,瘫痪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脑子倒还清醒,和苍鸿观主通了话,说的相当确切:“藤杀是可以解的!”
一时间,大家简直是欢欣雀跃了,略一合计,马上四下准备开了。
***
黄翠兰说,狐死首丘落叶归根,一根藤的藤条衰败折落,也一定是断在藤身附近,说不定腐蚀入泥护根,也就是说,藤有回根“全尸”的天性。
王乾坤体内的藤丝,司藤当然可以取出来,因为她原身就是藤,所以想解藤杀,要准备一间屋子,四面内外都用土封住,假作“地下”、“藤根”的环境,屋子央朱砂画出卦,王乾坤坐在里头,各派在外围围坐,身边各放一香炉,里头盛半炉香灰,必须是长年累月香槽累积下的,内插藤条,淋火油。
接下来,就要请各门各派各凭技法,以符咒恫吓催动,藤丝离开王乾坤的身体四下奔逃,必然会就近先附藤条,各道门就要抓住这个机会,立刻点火,烧朱砂符纸——这藤丝或许比一般木头耐烧,但说到底还是木质,敌不过道家真火,只要烧尽,王乾坤道士自会安然无恙。
突然之间,齐聚武当变成了“华山论剑”,黄翠兰不是说了要“各凭技法”吗?苍鸿命令观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间挑土折藤的时候,诸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要说这些个符咒,确实是背熟画熟做熟的,平时施展,那就是个热闹的仪式,如今动真格的,自家法术灵不灵,压不压得过别家,就要在此地显真章了。
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灵,也是武当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两三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看个新鲜,众门派,只有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去,他理论是一堆堆的,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的弟子,就因为没入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武当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又在门外堆泥封土。
***
月上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隔壁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问询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伸头过去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脸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智商方面真是有硬伤,他连白金的问题都没怎么听懂,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也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攻心,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第九天都还没辙,就让你们去青城求她——如果不来,就用王道长的命祭旗,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一家家一门门,她都要找上来的。”
白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了,大叫说她敢来就让她有去无回,一颗光溜溜的秃头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说话值得翻来覆去的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求”和第三句的“性命威胁”淡化了第一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在了道门的荣誉和未来的身家性命上?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了,他开始去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城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人一网打尽呢?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一下站起身,问颜福瑞:“武当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愣愣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啊,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啊,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地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武当山都要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就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精……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它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卦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道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谚语,to be,or not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身后稍远些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睛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摔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忽然之间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涌出,像是怕光一样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地上拖下无数黑色涎液。
混乱,大家还是看的分明,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果然银样镴枪头吗?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的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藤根”的假相,屋内屋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哪,开门哪!”
白金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的方向,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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