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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①⑦章


西竹一路上都不说话,车子驶进别墅区时,她似乎有些不安,而当车子最终停下,两个面带笑容的年夫妻急急迎上来时,这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西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秦放,你是要把我卖了吗?”

        这小屁孩的神脑补,秦放真是啼笑皆非,他先下了车,打开门抱出西竹,西竹两只小胳膊死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哭的肝肠寸断的:“秦放啊,你卖了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西竹小朋友这电视剧,确实也看的太多了,不过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嘴上说着不喜欢他了,手上还是搂的死紧的,生怕有人把她抱开了去。

        秦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搂着她软语宽慰,又抱歉似的冲着两夫妻笑了笑。

        邢太太很理解的笑笑:“小孩子,认生,正常的。来,来,屋里坐。”

        又忍不住夸西竹:“西西长的真好看啊。”

        西竹抽抽噎噎的:“好看也不关你的事啊。”

        邢先生没忍住笑:“小丫头这张嘴……”

        一边说一边看邢太太:“有你受的啊。”

        ……

        邢先生邢太太夫妇,是秦放为西竹找的新的养父母。

        这对夫妇他是认识的,之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几次往来,极其愉快,对他们的家世、背景、素养都信得过,更重要的是,邢太太极其喜欢女孩,可惜连生两个,都是儿子,一年多前,和秦放闲聊时,就表达过想领养一个女孩的意愿。

        ——“连家里头那两个儿子,都整天催我,妈妈,什么时候把小妹妹领回来啊。”

        所以,一说到领养,秦放头一个就想到邢氏夫妻了。

        他低下头,亲了亲西竹的脸:“西西你看,多漂亮的房子,树底下还有秋千呢,西西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去荡秋千啊。”

        好说歹说,终于哄的她抬起了头,抽抽嗒嗒地打量门前树下的秋千架。

        小丫头终于哭的没那么厉害了,邢太太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问她:“西西,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原本,依着礼数,客人远道而来,总得坐下寒暄喝茶的,不过现在,西西为大,大家伙一窝蜂地,先上楼看房间了。

        一开门,连秦放都叹为观止了。

        这布置的水晶宫一样的女孩儿房间,说是住了个公主也不为过吧,粉色四壁,轻纱帷幔,水晶珠串成的帘子,复古宫廷式的镜子,起居的地方还真矗立了个小小城堡,阳台上各色的芭比娃娃排成了行,衣橱间拉开,那一件件珠光宝气的女孩儿衣裙……邢太太这女儿的梦,做了不止一年两年吧。

        西西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子,但已经不哭了,眨巴着眼睛左看右看的,邢太太问她:“西西,房间好看吗?”

        西西下巴搁在秦放肩膀上,手指都要含到嘴里去了:“好看。”

        秦放在心里叹气:死土豪,就是这样拼命砸钱赢得无知的少女心的。

        还不止这些,下楼的时候,邢太太对秦放说:“小孩儿嘛,到了陌生地方,玩伴是最重要的。”

        走到楼下,她拍拍客厅旁边关着的房间的门:“能出来了,见小妹妹。”

        又冲秦放眨眨眼:“两小魔头可憋坏了,我早晨说了,不老实的话,不准见妹妹的。”

        门几乎是被从里面撞开的,两个七岁的小男生从里头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叫:“妹妹,妹妹。”

        另一个手里攥着花,也不知道从哪个花瓶里临时抽来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又仰着脸看西竹:“西西,你下来呗,哥哥带你玩儿。”

        邢家的基因可真不赖,说是两小魔头,长的都是小王子的模子,秦放还没来得及去看西西的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她的声音:“噫!”

        秦放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心说:完了。

        这就是西西对他的喜欢,没架得住邢太太的三板斧,尤其是最后那招,可真狠啊。

        秦放心里,有淡淡的失落,那种前浪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失落。

        ***

        秦放陪着西竹在邢家住了几天,不过,看起来,是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西西有时候接连一整天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偶尔撞见,都是头也不抬的跟他打个招呼:“秦放!”

        然后蹬蹬迈着小短腿跟着哥哥们跑的没了影儿了。

        秦放偶尔会想起刚到邢家那会,把她抱下车时她哭哭啼啼说的话:“秦放,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走的那天,他特意选的西西和邢家小哥俩玩的最热乎的时候,过去先摸摸她脑袋:“西西,我走了啊。”

        她正低头搭着积木,忙的头也不抬,只顾指挥她的小哥哥:“那块!三角形的,递给我!”

        秦放笑了笑,低头亲亲她发顶,手里握了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她一缕头发,偷偷藏在掌心。

        小家伙是一点没注意,倒是她的小哥哥发觉了,指着秦放叫:“哎,哎,你剪西西的……”

        秦放看着他笑,食指轻轻竖在唇边。

        “嘘……”

        ***

        吃晚饭的时候,西竹才注意到平时坐满的餐桌少了个人,她挨个数,邢家妈妈在,爸爸在,小哥哥也在。

        “咦,秦放呢?”

        邢太太正给她夹肉片,闻言紧张了一下,含糊地说:“秦叔叔……他有事走了哎。”

        说完了,紧张地看西西,小家伙似乎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脑袋歪了半天,说:“噢。”

        吃完饭,邢先生回房处理公务,邢太太在厨房洗碗,忙完了出来,看到哥俩在客厅里看电视,问他们:“妹妹呢?”

        他们比她还奇怪:“咦,刚还一起看电视的啊?”

        这叫什么哥哥,太没责任心了,邢太太瞪了他们一眼,打开门出去。

        一开门就看见她了,她站在车道上,看着车道往外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时不时抬起胳膊,偷偷擦一下脸。

        邢太太的眼睛也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西转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蹬蹬蹬地向她跑过来。

        邢太太笑起来,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她:“西西,慢点跑。”

        ***

        时值半夜,秦放的车子在山脚慢慢停下来。

        车灯一熄,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山,国地图里,喜欢笼统的点出山系山脉的名称,昆仑秦岭山系,阿尔泰祁连山系,殊不知每一山系,万千山形,行经不同的地,不同的河,都会有不同的名字的。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山,当地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哦,你要进深山老林啊。”

        深山老林,没有具体的指代,但每个人都了解它隐含的意思,传奇话本里,无数诡异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连小孩子都知道,深山有鬼,老林藏妖。

        山风凛冽,遥遥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声响,仰头望过去,巨大的山形遮住了大半天空,高处的树影都像是野兽身上附着的皮毛,飘摇的肉眼几不可查。

        秦放先想去掏打火机,忽然又觉得似乎与此情此景不符,他摸出车前屉里备着的防潮火柴,哧啦一声划着。

        轻微的硫磺气泛起,细长的火柴梗头上,冒起一簇小小的焰头,秦放另一只手笼了罩住,慢慢把燃着的火柴梗移向了什么点着。

        卦黄泥灯。

        灯点燃了,直直的一脉火焰向天,风再大都移动不了分毫,只在秦放把手的细密发丝凑过去时,才忽然跃动了几下,然后火焰慢慢的分成了两脉。

        一脉意料之地向外,另一脉则遥遥指向了面前的深山。

        ***

        秦放走的很辛苦,这山上少有人来,坑洼不平,地上的落枝积了半尺多厚,又有绕足的藤蔓、露出地面的枝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一个跟头。

        走到半山腰时,甚至看到了几座清朝时的土坟。

        足够破落,也足够寂寞,的确像是司藤会来的地方。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路,这一片应该被雷击火烧过,到处都是拦腰横断的树,有互相倒在一处的,也有斜搭着靠在临近树上的,经年累月,都是荒草疯长绿苔横生,最底下不是积水就是烂泥,感觉连脚都迈不下去。

        卦黄泥灯的两脉火焰,一脉依然向外,另一脉不再指向,颤颤巍巍左右晃动,像极了指南针被磁场干扰,漫步目的的四下乱转。

        秦放叫了一声:“司藤?”

        起先,并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但是慢慢的,秦放听到了一种声音。

        类似于抽伸根芽,又像是树木舒展筋骨,磔磔萧萧,听来分外清晰。

        秦放回过头,夜色里,树影逐渐有了变化,原先拦住了去路堆积靠拥在一起的,缓缓向两边分了开来。

        秦放笑起来,忽然想起当年在千户苗寨,司藤为了进入沈银灯的老巢,也曾借势周遭的林木,那时候,她额头抵住树身,也不知道喃喃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周围的树和藤蔓,就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弯斜、延伸,几分钟的功夫,就在悬崖之上搭出了一座藤蔓树枝编成的小桥。

        ***

        这一块林地的深处,原来还藏着一棵几人合围粗的老树,树冠低垂,像是房屋的顶,司藤就坐在树下,正抬起头看他,眼睛亮的像是揉了碎钻的星。

        犹豫忐忑,却又如释重负,秦放原地站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

        司藤说:“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

        秦放在她身边坐下,把那盏卦黄泥灯放在脚边:“我以为你会想,秦放这么讨厌,又巴巴跟来了。”

        司藤笑起来,忽然觉得,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挺对不起秦放。

        ——最初见到时,他并不想跟着她,被她半是恐吓半是利诱,留下来帮她办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尽心认真,并不敷衍于她,也没有阳奉阴违。

        ——在千户苗寨,自己怀疑他跟沈银灯之间有猫腻,一怒之下要赶他走,再后来不了了之,如此反覆无常,他也并没有一句抱怨。

        ——及至后来,和白英两败俱伤,心灰意冷之下化形归山,这世上惦记她牵挂她,为了她东奔西走的,也不过只有秦放一个罢了。

        “西西呢?”

        “我找了一对心地很好的夫妻,他们收养了西西。”

        司藤没有说话。

        秦放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把西西托付给我,一心想让我带着西西,但是……”

        ***

        那时候,他大致猜到司藤应该是再次分体了,但是孔菁华摇头说:“我也是妖,我知道半妖险象是怎么回事,这并不是半妖分体。”

        半妖是两难之下,无法抉择,妖的属性使然,悍然分为几乎势均力敌的两部分,倘若和解不成就只能作生死厮杀,譬如司藤和白英。

        但是这一次,司藤控制了一切。

        换了是之前的司藤,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重新成为妖,她身上是不会有西竹的。

        关于西竹,秦放想了很久。

        西竹到底是谁呢?毫无疑问,她是司藤的一部分,是有了感情之后司藤内心深处苏醒的那一部分,失去的无法弥补的童真年代,干干净净的身世,手上没有沾过洗不掉的血,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

        秦放,你有理想吗?

        西竹就是司藤的理想,是她的美好愿望,或许不止是这一世,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被丘山折磨的时候,掩去本心大肆杀戮的时候,西竹已经在她心底萌生了。

        就好像只能站在黑暗里的人,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在白昼的日光下肆意奔跑,到不了的地方,得不到的人,永远弥笃珍贵。

        她让孔菁华给他带话:“秦放,照顾好西西,西西需要你的。”

        ***

        秦放说的很慢。

        “西西没那么需要我的,你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那么好,无忧无虑,应该在最幸福和睦的家庭里长大,跟着我做什么呢,我整天不开心,不是好的榜样,西西跟着我,会长成林黛玉的。”

        司藤微笑:“那孔菁华呢,她同意你把西西带走?”

        秦放也笑:“其实你早就料到了吧,孔菁华看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女儿的西竹其实是司藤,哪里还敢继续抚养她,但是你说了要送她一个女儿,她又不敢把西西给扔了。我带走西西,她就差没给我磕头了。”

        “那西西呢?西西舍得离开你?”

        秦放叹气:“西西什么都好,就是太没良心了。看到长的周正的小帅哥,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那你呢,怎么又跑来找我了?”

        “因为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你的梦想是西西,但是你把她留下了。”

        ***

        司藤没再说话了。

        秦放说的没错,囊谦复活那一次,她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二三四五,每一件都刻不容缓,但是这一次,留下了西竹之后,忽然觉得天地茫茫,哪都可以去,又无处可去。

        无欲无求,或许是高人梦寐以求的状态,但对普通人来讲,不啻于一场灾难,有句话说的挺贴切,活着就该操心,无欲无求永无烦恼的,那是死人。

        秦放说:“你说你不需要我,西西才需要我,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陪在你身边更重要,你把好的都留给西西,自己带了太多负面的东西离开,又跑到这样一个深山老林里,整天这么坐着,长此以往,会精神分裂的,俗称变态。”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

        秦放权当没看见:“来之前我想过,你又看到我,或许会烦我。可是有我烦着你,你至少还会皱皱眉头,说说话,我要是再迟点来,你大概要在树底下坐化了。”

        “如果我确实烦你,让你走呢?”

        秦放一下子愣住了。

        卦黄泥灯的灯焰飘忽了几下,就快要燃尽了,火光映在司藤的脸上,她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这么不近人情呢?秦放觉得自己真是憋屈的厉害,不止是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憋屈,从遇到她开始,就很憋屈。

        秦放看着司藤,胸口起伏的厉害,司藤一直盯着他看,到后来,忽然噗的笑出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说了句:“好了,我不说了,再说,你要哭了。”

        灯焰就在这一刻,扑的灭掉了。

        秦放后来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很多很多事情啊,比如司藤为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这里面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吗,再比如必须要去分辩,自己没有想要哭,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动不动就哭呢。

        但是都没有,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以后,大概也再也用不着这盏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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