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清晨,玫瑰拦车回蒙城,收拾了东西去最近的机场。没有太多考虑去向,到机场正好有飞往阿姆斯特丹的班机,她就去了荷兰。
之后的半年多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飞机,地铁,火车,汽车,甚至搭了几次顺风车,后来觉察到的时候,多年痼疾晕车症竟然痊愈了。
一路从布拉格到维也纳再到莱茵河,然后去了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喂鸽子。
以前和利昂来过意大利,但是偏偏忘了威尼斯。利昂说过,雨水很多的季节,圣马可广场会被淹没,他们可以穿着靴子在雨中跳舞。他们一直以为会有那一天,所以他们都不着急,计划就一直拖了下来。现在,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凡事拖到无可再拖,必然会有遗憾。玫瑰站在十一月的圣马可,看着遍地的灰白鸽子,微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她不会停留太久的世界。
无所谓了。
蓦地想起,两天前是亚历士的生日。她竟然忘记。
多年来,这是第一次,玫瑰错过了亚历士的生日而不自觉。曾经的少女时代,那些年头,每年他生日的那天,她都记作一个特别的节日来过。可以不过春节,可以不过中秋,可以不过元旦,可以不过圣诞节,但是他的生日一定要过,只有她一个人。到法国以后,虽然不再刻意去庆祝,但11月16日,那个日子是忘是忘不掉的。
今年终于忘了,却不觉轻松,只觉沉重。这生命,太沉重,对亚历士的爱更是生命不可承受的沉重。
那一刻,玫瑰决定了,去瑞士。
以前玫瑰追逐亚历士的足迹,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北京,莫斯科……无人尽日花飞雪,所有执着热烈,到头来只是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而这一次,她来到瑞士,不是为了追寻,是为了忘却。
玫瑰没有去亚历士居住的城市,也没有去他工作的城市。第一站是日内瓦,她就停在了日内瓦。
本来玫瑰想找一份语言类工作,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家时尚杂志主编看到她在旅途拍的照片,问她肯不肯为她们杂志拍照。玫瑰没有拿过摄影学位,但是对方并不介意,她说艺术这东西,感觉最重要。
玫瑰的工作就是走一些街头小店,把它们的特色拍下来介绍给读者。于是她走过了瑞士不少地方,去过了数不清的服装店、书店、画廊、奶酪作坊、糕点铺。玫瑰真心喜欢上了这份工作。文字也好,照片也好,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不做这个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主编就是杂志社老板的妻子。老板布朗先生是英国人,五十多岁,有碧蓝的眼睛,一派绅士风度。主编三十七八岁,是一个美国女人,干练而亲切,大家都直接喊她的名字阿妮塔。两人对玫瑰都很好,玫瑰登记个人资料时年龄写的29岁,他们却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总是将她看作19岁。东方人的年龄与面孔他们是搞不懂的。
半年后玫瑰接手国外的工作,常去其它国家拍摄。有一次,玫瑰去西班牙拍摄一家巧克力手工作坊,阿妮塔和玫瑰同去,她去看望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马德里念书。
工作结束那天,正好是马德里大师赛男子八分之一。阿妮塔喜欢网球,所以拉玫瑰去看。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那场比赛在莱斯礼和一名澳大利亚选手之间展开。
阿妮塔很遗憾不是美国的选手,“我们美国的网球是最棒的!”
玫瑰说,“我也认识一个网球选手,是英国人。有一段时间,他每天在窗外等我,他说让我跟他走。”
阿妮塔羡慕地说,“你们很相爱是不是?”
“当时,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玫瑰奇怪自己再想起那年那些惊心动魄的事,竟可如此平静,“其实,我既不爱他,他也不爱我。”
阿妮塔忍不住问道,“是怎么回事?”
看着莱斯礼在比赛中回球的潇洒身姿,玫瑰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不会爱的。并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有一些人,他们连心都没有。”
那天那场比赛,莱斯礼赢了。他扔掉球拍向观众致意的时候,玫瑰正好站起身准备退场。他应该是看见了她,他挥动的手臂停了一下,略微眯起眼睛望向这边,玫瑰对他微笑挥手,转身离席。
回程的飞机上阿妮塔开心地谈着她的儿子,玫瑰静静地听。后来阿妮塔抱歉地说,“可能我真的是太罗嗦了,不过你无法体会那种身为母亲的心情,真的,玫瑰,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那种美妙的感觉,他们是你的一切一切,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是世界上最美好。”
“一定是那样。”玫瑰能体会那种心情,她也曾是母亲,她也有过一个孩子。她不但有过一个孩子,她还失去了这个孩子。
阿妮塔见玫瑰陷入沉思,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气流太猛?”
“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阿妮塔拉住玫瑰的手,“我不该拉你去看网球,让你难过了。玫瑰,你是一个好女孩,一定会得到你的幸福。远游的人总会归来,欢乐会失而复得,上帝是仁慈的,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
“不,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我的孩子,他死了。”玫瑰闭上眼睛。上帝是仁慈的吗,她不知道。
“天啊!”阿妮塔的手僵住了,然后她拥抱玫瑰,“我很难过,对不起,这真的太可怕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玫瑰第一次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却不能习惯在这件事情上别人给予的安慰。
对于那个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玫瑰一直觉得她要负上最大的责任,一度她痛得快要崩溃了。假如那个孩子可以活下来,玫瑰情愿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这是真的。她以为时间能够带走一切,却为什么带不走这痛,那是她和利昂的孩子。
十月末是阿妮塔的生日,那天同事朋友一起度过。
吃完生日蛋糕,有人问起她和布朗先生的恋爱经历,阿妮塔说他们是在旅行中认识的。那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的信用卡丢了,布朗先生照顾了她一路,布朗说他不会西班牙语,顺路让阿妮塔做他的向导。阿妮塔那时才不到20岁,正经历一场失恋。阿妮塔说起这些,眼睛里有梦幻的光。
她说当时布朗三十多岁,细心体贴,富于魅力,旅行结束时两人已经难舍难分。可那时布朗是有妻子的,“但爱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阿妮塔说,“它让人不顾一切,能够压抑的就不叫激情。”
布朗握住阿妮塔的手,眼光温暖。
“那么后来呢?”
“他丢下政府里的工作,丢下所有的财产,丢下他的婚姻,然后我们在一起了,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阿妮塔说着,眼眶湿润.布朗轻拍阿妮塔的手背以示安慰。
“只因为他丢不下你。”玫瑰说。
“还有一个插曲,”阿妮塔笑,“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西班牙语讲得好极了。”
大家都笑。玫瑰拿起相机给他们拍照。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美满这回事。
有人提议要为爱情干杯,酒不够了,玫瑰打电话叫香槟。打完电话看见旁边有一张报纸,随手拿起来看,头版右下角有一张熟悉的照片,是思诺。思诺赢得华裔小姐最上镜奖。
确实是思诺。snow,思诺。snow,思诺。思诺穿着一件小礼服,仍然是她最爱的粉红色,肩膀和半个胸都露在外面。她笑得中规中矩,如每一个在选美比赛中艳冠群芳的女孩子。长长的眉毛一直飞到鬓角里去,可能是灯光的问题,腮红显得有点不干净。可是这张脸,玫瑰怎么会不记得。这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那双高跟鞋出现在利昂的床底下之前,思诺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
玫瑰的脑袋有点混乱。顶住太阳穴,她想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呢。
还记得那一年过生日,思诺喝得有点醉,她们挽着扶着爬到天台上去看星星,结果看见了莱斯礼。
玫瑰记得她和利昂分手后,思诺特地来看她。她说来滑雪,但玫瑰知道思诺是专来看她的。
玫瑰靠在走廊的墙上,借昏暗的壁灯把把那篇报道看了又看,报纸上介绍说蒋思诺出生于香港,后来举家移民英国,法国高等商学院的奢侈品管理专业学士,男朋友是香港一间上市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玫瑰仔细看了看,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真是人生如戏。
房间里有人喊玫瑰的名字,玫瑰答应着放下报纸,折了折放在衣服的口袋里。那晚余下的时间,玫瑰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思诺没有和利昂在一起,还是利昂没有和思诺在一起呢?
她的心里营营地想着,思诺和利昂没有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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