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73
朱怀镜心里总悬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机会在皮市长面前行走。他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快,但急切的心情总有些按捺不住。可最近皮市长总是在下面调查研究,没有呆在机关。朱怀镜只能每天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皮市长。平时皮市长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哪天到哪天,路线怎么走,视察哪几个点,在哪里汇报,在哪里住宿,一应事宜都得安排妥帖。每到一地,都得拍板定些项目,给些钱物。这都是惯例了。可这次皮市长说,得下去务务虚,好研究一些问题。于是他只带了一位副秘书长和秘书方明远,另外就是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真的是轻车简从。当然电视台还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陈雁。日程也就没有细细研究,下去看情况办。朱怀镜同方明远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随便扯淡,他其实是想知道皮市长哪天回来。可电话打多了也不好,因为方明远多半是紧跟在皮市长身边,不方便接这些无关紧要的电话。
有天晚上,朱怀镜从办公楼下走过,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心想,皮市长是不是回来了?上楼一看,却发现是服务小姐在打扫卫生。
今天朱怀镜忙了一天,感觉有些累,哪儿也不想去,在家吃过晚饭,看了电视新闻联播,稍稍坐了会儿就早早上床睡了。香妹收拾了家务,也上床睡了。没想到两人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口角。朱怀镜觉得没意思,穿衣下床。一个人在沙发里坐了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便出门下楼了。他觉得奇怪,香妹现在越来越不在乎他晚上出去了。
暮春的夜晚寒意仍浓,朱怀镜在楼下转了一会儿,便想去玉琴那里。走过办公楼,发现皮市长办公室的灯又是亮着的。怎么这么晚了服务小姐还在打扫卫生?不可能,只怕是皮市长真的回来了。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皮市长也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办公。朱怀镜想上楼去看看皮市长,却又怕打搅了领导。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壮着胆子上楼去了。门虚掩着,一敲门,没有回应。朱怀镜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门进去,外面这间是方明远的办公室,不见任何动静。又见里间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下朱怀镜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门。可这情形是不容迟疑的,要么趁皮市长没看见轻手轻脚走了,要么推门进去,多考虑一秒钟就会多一些尴尬。朱怀镜一咬牙,脸上一热,推开了虚掩的门。
宽大的办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里。灯光毫无意义地照耀着。朱怀镜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满心恐惧,拔脚就想逃离。就在他转身之际,眼睛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下像是有只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只脚。朱怀镜心脏跳到喉咙口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皮市长倒在办公桌下。
“皮市长,皮市长,您怎么了?”朱怀镜蹲下去问。
皮市长没有答应,纹丝不动蜷在地毯上。朱怀镜想到了最可怕的事,忙伸手摸摸皮市长的额头,有些发凉。一定是什么病急性发作了。赶快打电话给值班室!可他刚提起电话,又放下了。他低头闻闻皮市长的嘴,看是不是有酒味。心想如果皮市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他打电话给值班室,弄得天摇地动,那就不好了。可是没闻见一丝酒味。事不宜迟,朱怀镜抓起了电话。又怕打值班室电话误了时间,便想直接打机关医院电话。可机关医院的医生水平太臭,他便拨了114,问了市急救中心电话号码。
“喂,急救中心吗?我是市**办公厅。这里有位领导突然发病晕倒了,不省人事,请你们马上派人来。**大门口有人等候你们。”朱怀镜打电话时显得相当冷静。
急救中心简单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说马上就到。
打完急救中心电话,他略一迟疑,又打了机关医院电话,怕万一急救中心那边出了差错就麻烦了。
然后才打电话给值班室,再给柳秘书长打了电话。柳秘书长声音黏黏的,像是已经睡过一觉了,可他听朱怀镜把事情一说,啊了一声,立即就清醒了,“怀镜,我马上就到,你赶快通知机关医院。”
“我怕误事,先通知了市急救中心和机关医院,再来报告您的。”朱怀镜说。
“好好,这就好。我马上到。”柳秘书长语气比朱怀镜慌张多了。
柳秘书长到的时候,机关医院的医生还没有现身。柳秘书长刚要发火,朱怀镜过来小声说:“我们不懂得急救常识,不敢翻动皮市长,就让他躺在那里。急救中心的医生马上就会到的,我说好了到大门口去等候,省得他们半天找不到地方。”听朱怀镜这么一说,柳秘书长也不好发火了,怕惊着了病人。朱怀镜飞快地跑下楼去。快到大门口,就听到急救车呜呜叫着开来了。朱怀镜感到一下子轻松了。站岗的武警没有见过这场合,仍是照章行事,伸手拦车说要检查证件。朱怀镜跑上去大喊一声:“让开让开,你不认字?”
武警战士偏头看了看车子,忙放下了手。朱怀镜示意汽车往里开。汽车没有停下来,门却打开了。朱怀镜一边引路,一边说:“你们真快,谢谢你们了。是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办公,突然晕倒了。请你们一定要冷静沉着。”
“请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其中一位男医生说话了,其他几位木然地望着他。
车到办公楼前停下,医务人员飞快地打开后门,扛着担架、氧气瓶及一应急救随朱怀镜上楼。楼上已等着好些人了。柳秘书长想同医务人员打招呼,却见他们个个神色严肃,就只好作罢了。
“这位领导,请你在门口把关,不准任何人进来。”刚才在车上说话的那位医生把朱怀镜当成这里管事的头儿了。看样子这位医生是负责人。
朱怀镜不好意思了,忙说:“我们柳秘书长在这里负总责。我替你们守门吧。”
那位医生说话间就已经戴好了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珠子,朝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进去了。柳秘书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楼去待命,只他和朱怀镜在这里守着。
这时,机关医院的几位医生来了。柳秘书长脸色陡然间铁青起来,望都不望他们。这场面很让人难堪,朱怀镜有些忍不过,就对他们说:“急救中心的医生正在抢救。你们就在外面等等吧,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要他们帮什么忙?平时争起职称来,都说自己应上正高、副高,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柳秘书长依然不望他们。
朱怀镜便打圆场,对几位医生说:“你们下楼去待命吧。”
几位医生像是获得了解放,却又不敢赶快离开,缩头缩脑一会儿,才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柳秘书长情绪仍是激动。
朱怀镜说:“对机关医院,大家的看法很不好。有人说,这些医生都是些点菜医生。”
柳秘书长听不明白,问:“什么点菜医生?”
朱怀镜笑道:“不会看病,病人倒知道自己患的什么病,要用什么药,点着药名叫他们开处方。所以叫他们点菜医生。”
柳秘书长觉得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叹道:“这些医生,很多都是凭着各种关系进来的,素质本来就不高。加上长期在**院子里呆着,业务水平没上去,衙门习气倒学了不少。堂堂市长病倒了,他们居然也是这个态度,普通百姓那还消说?”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把这事说得这么透,可他只能听着,不便多作评价。毕竟机关医院也是柳秘书长自己所管工作的一部分。
“要不要告诉王姨?”朱怀镜问。
柳秘书长说:“还是等等吧。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免得云仪同志担心。”
两人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特别紧张。医生们已进去个把小时了,仍不见任何消息。朱怀镜不想往坏处想,可偏偏总往坏处想。他发现柳秘书长的双眉总是挤在一块儿,便猜到他也肯定在往坏处想。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门才开了,那位负责的医生出来了。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忙站了起来,望着这位医生,却不敢问话。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稳定了,但还没有完全脱险,得马上送急救中心去。”
“好!一切听你们医生的。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柳秘书长说。
医生说:“你们随两个人去吧。唉,皮市长到底还算命大。要是迟通知我们十几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柳秘书长便望了眼朱怀镜,点点头,然后说:“好吧,就我们俩随去吧。”
医务人员小心地抬着皮市长,下楼上了急救车。坐在车上,柳秘书长意味深长地握了一下朱怀镜的手。
医生只按他们的职业要求处理这一切,可现在情况稳定了,柳秘书长的**意识便又上来了。他问医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电话,拨通了,“喂,向主任吗?我是市**秘书长柳子风。皮市长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经过你们中心现场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现在正在送往你们中心途中。请你亲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准备。”
柳秘书长关了手机,坐在那里就感觉不是味道了。因为车上所有医生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他们大概看不惯这种**行为。朱怀镜看出这层意思,却也只好陪着柳秘书长难堪。病人需要安静,不然他会说些笑话打破这僵硬的场面。
一会儿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
皮市长被送进高干病室的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
柳秘书长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拍拍脑袋,便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喂,成市长您好。我老柳。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搅您。是这样的,皮市长在办公室办公时,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情况很危急……”
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
柳秘书长在打电话叫司机的时候,一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今天这事,方明远是有责任的。”
朱怀镜知道柳秘书长是怪方明远晚上没有陪着皮市长加班。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因为没有陪皮市长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局马局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局长提名,把市里有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
柳秘书长说:“事不宜迟,我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
成副市长说行。柳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局长,让卫生局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生局长家的电话,方明远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喂,请问是马局长家吗?”朱怀镜问。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很不高兴,看样子是马局长夫人,“发什么神经?现在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对不起,是成市长有紧急事情要找马局长。”朱怀镜只好搬出成市长了。
马局长这才接了电话。朱怀镜便把成副市长的指示一五一十地说了。马局长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很是客气,说马上带领有关人员准时赶到。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去会传出麻烦的。方明远自然也不便问他。两人就并排站在小便池边,稀里哗啦一阵,提了裤子,相对而笑。
可总得说些话,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我本来是失眠,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长倒在地上,再迟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
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皮市长在下面很辛苦。今天,对对,昨天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所以我晚上就没有来了。平时他晚上加班,我要么在办公室里坐着,要么在值班室看电视。”
“这也怪不了你啊!”朱怀镜说。
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地看手表,样子很焦急。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间递了几个来回,谁都怕得罪似的,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其他同志就不要进去了。里面还不能离开医生。”
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局马局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个紧急会。”
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室。”
成副市长同向主任说话时,柳秘书长瞟一眼方明远,再对朱怀镜:“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
方明远呆在这里没意思,也随朱怀镜一道去王姨房间。王姨哪里是在休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抹眼泪。皮杰轻轻捶着妈妈的背,让她放心,说没事的。“王姨,皮市长完全脱险了。医生说您可以进去看一下。”朱怀镜过去拉着王姨的手说。王姨听了,揩干眼泪,说着谢谢谢谢,便起身出门。
这时,卫生局马局长和几位院长、专家到了。“辛苦你们了,三更半夜的把你们叫来。”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局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院长们同马局长一样,毕竟头上顶着官帽子,就得感叹市领导辛苦了。几位专家都是老先生,眼睛和脸庞都皱巴巴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没有谁说什么领导辛苦之类的话,有些没精打采。朱怀镜起先只是觉得几位专家的脸色耐人寻味,马上又看出他们似乎并不乐意参加这专家小组。正是从几位专家的脸上,朱怀镜忽然感觉到了某种滑稽,心想**遇事就成立领导小组,真有意思。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
朱怀镜说:“没有吧?我也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好看,大概是心里急。这么大的事!”
“唉!”方明远无限感慨的样子,“市长也不是人当的啊!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的。加上皮市长事事认真,弦绷得太紧了。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好的精力,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朱怀镜说:“是啊,皮市长这个人太敬业了,我们这些人有时想想他,都有些惭愧。我也想,这么大年纪了,精力为什么还这么好?”
今晚方明远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就像罪魁祸首。当然他自己没有说出这层意思来。他总是说皮市长的千般好万般好,似乎这样便可以赎罪似的。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他笑是笑着,却可怜见的。心想你方老兄这会儿说得再多,柳子风也听不见。朱怀镜内心又好笑,又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
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马上会派人接班的。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事吧?”
柳秘书长说:“没事。”
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走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又坐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里漫谈皮市长的事迹。没有医生许可,他们不好擅自进去。两人谈着谈着,朱怀镜忽发奇想:原来英雄模范人物也是很容易总结出来的。
直到清早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慌慌张张地赶来,向朱方二人问长问短,很吃惊的样子。他们是今天去办公室上班,才听说皮市长住了医院。但他们的慌张多半是装出来的。市长生命危在旦夕,谁敢表现得漫不经心呢?
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床上。刚迷迷糊糊要入睡,忽然想到什么,一下惊醒过来了。“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朱怀镜一个通宵都在担惊受怕,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他这会儿却有些兴奋了,像在一场鏖战中立了头功,就等着通令三军予以嘉奖了。他几乎是被极度的兴奋弄得精疲力竭才呼呼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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