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
许之柳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海龙总裁远比他想象得仪表堂堂,这个男人儒雅、稳重、风度翩翩。这和传闻中喜欢包养明星的浪荡阔少差距太大,他一时不敢上前。
金世安着实抢眼。布鲁克林的这间咖啡馆里人头攒动,各种肤色都有,金世安独据一隅,嘴里叼着雪茄,在看窗外的街景。
连路过的女侍应都忍不住回头看他。
大约是察觉到他疑惑的目光,金世安向他投来温和的一笑。
他在打量金世安,金世安也在打量他。
李念办事和郑美容一样利索,没花多长时间就给他报备:“有个常青藤毕业的高材生,在纽约的投行做了好几年。他想回国发展,我看这个人不错。”
“叫什么?”
“许之柳。”
李念人在甘肃陪着钟越拍戏,只在电话里跟金世安调笑:“我跟你说,照片长得有一点点像白杨。”
世安笑着啐了他一声。
李念真正聪明,知道他想要什么。似是而非,办得太漂亮。
这件事情无人可以委托。金世安亲自赴美,来见这位英才。对郑美容只说是失恋散心。
郑美容大概懒得管他,毫无异圌议。
许之柳在世安面前落座,世安饶有兴味地看他,长得真和白杨有一二分相似,只是这个男人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遮掩在细巧眼镜和浓密的睫毛后面,看上去文质彬彬。
他和李念是一路人,世安在心里先点了点头。
“Sorry,Iwascaughtinatrafficjam.”
许之柳垂头致歉,他垂头的样子更像白杨,因为看不到眼神。
“……Whydon'twespeakinournativelanguage”
世安拿下雪茄,也照样回敬他。世安心里有些想笑,此人矫情作态,两三句英语也要炫耀。
也是好事,这种人不自量力,心比天高,能搅得郑美容坐卧不宁。他就是需要这样一个表现欲强烈的人,去制衡郑美容。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许之柳先声夺人,“金先生,我听说海龙最近股票有些波动。”
“哪家股票不波动。”
看来是个急性子,世安觉得他十分有趣,口里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许之柳微笑起来,“我以为最多会是你们郑总来见我,没想到是金总亲自来了,不胜惶恐。”
“你若肯来海龙,以后恐怕就不用着她去见谁了。”
显然许之柳对海龙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用不着世安多费口舌,他喜欢开门见山,话说得简单直接。
许之柳少感错愕,心中不禁涌起狂喜。
“能给我什么待遇?”
他有些迫不及待。
世安微微偏过头,避开阳光,“你觉得海龙二把手是怎样的待遇?”
许之柳非常满意。
金世安太令他满意,以至于见面之前准备的一堆条件都被他抛诸脑后。良禽择木而栖,他自认良禽,却没想到金世安是这样一棵芝兰玉树。
他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自己这把好剑砥砺多年,等的就是识人明主。他掩饰住眼里的喜色,忽然狡黠地看向金世安。
“金先生,恕我冒昧,我听说您,喜欢男人。”
世安不料他这样问出来,不禁莞尔——这个许之柳,得陇望蜀,他这样问他,是什么意思?
世安舒展手臂,将喝过的咖啡向许之柳面前推了一推,“爱才之心,谁人不有。”
纽约华丽的日光透过落地窗子,璀璨地洒在这个男人身上。
许之柳甚至感到有些目眩。
他接过金世安的咖啡,低头去饮,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一周后,金世安带着许之柳,返回了南京。
郑美容在金世安办公室门口踟蹰。
她听说金世安分手了,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金世安人傻钱多,一门心思想泡明星,被甩简直天经地义。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婊圌子无情戏圌子无义,人在娱乐圈浸染多了,一旦出名,金主只是个跳板。为名为利,任何事情都可以导致松垮的包养关系终结。秦浓是这样,白杨也一样。这种事情不分男女。
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金世安现在没有恋爱可谈,她怕金世安回过头来找她麻烦。要是金世安斩断情丝励精图治,那就很讨厌了。
郑美容动情地劝他:“这也没有什么,要不阿世你去散散心吧,好女孩多的是。”
……嗯,好男孩也不少。
世安深以为然,“惭愧,我现在确实没心思管公司的事情,心里难受。我想去美国度个假。”
金世安如她所愿,沉浸在失恋的悲痛里。看上去倒比跟秦浓分手的时候难过许多。金世安把公司甩给她,“这段时间你多辛苦一点。我想静一静。”
很好。你慢慢静去吧,郑美容想。
她没想到金世安回来得这么快,而且又带回了一个男人。
——金世安是不是不干那个事就不能活?真够花的,失恋才几天,身边又有新欢了。
不过这次不是明星。
郑美容不免有些警惕。
这个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容貌清秀,很有一点白杨的气质,金世安显然对他迷得不行,回来就要给他放到财务,大加提拔。
郑美容当然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
“这不合规定,没有新人一进来就上关键部门的。”
“他在国外就做金融,也是从业多年,不算新人。”
金世安负隅顽抗。
两个人胶结了许多天,谁也不肯让步,金世安天天把许之柳叫到办公室谈天说地,许之柳倒比她会拍马逢迎,两个人谈书法谈典籍,谈得兴致勃勃。
然后就又跟她扯皮。财务不行,放到人事总可以吧?
郑美容觉得很烦,这样下去苗头不好。她在海龙这么多年,金世安用人从来都是让她说了算,现在凭空来了个许之柳,郑美容早就习惯了一人独大,心里不免焦躁。
如果许之柳仅仅只是个新人,那倒也没什么,关键他现在是金世安的心头肉,要把他踢出去千难万难。
是时候跟金世安摊牌了。时机并不好,但她不能再等下去。她可以用许之柳来做诱饵,只要金世安答应给她股份,那把许之柳放在财务也没什么。
财务这种部门,玩得转就是一手遮天,玩不转,就是替人数钱。万一再出点什么“一不小心”的岔子,看金世安能兜得住许之柳几次?
许之柳孤身一人,郑美容还真不把他放在眼里。
金世安正在写字。难得今天他没跟许之柳黏在一起。
郑美容给他放下一提小龙虾:“中午带回来的。”
世安略略看了一眼:“之柳不爱吃这个。”
郑美容一阵气结。
说实话,白杨也好,秦浓也罢,都不是什么事,只是金世安的善变她也真看得够够的了。和白杨在一起的时候不顾身份跑去下关吃龙虾,现在掉转头来,张嘴就是之柳不喜欢。
男人就是这样,爱的时候如珍似宝,不爱了弃之如敝履。
她懒得和金世安再啰嗦,“你想把许之柳放去财务,可以,我让他主管财务。”
金世安停下笔,抬头看她。
“相应的,海龙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表示,”郑美容俯身与他对视,“并不多,两成股份,你让我安心,我就能让你挣得更多。”
金世安的脸色不悦起来。
“你已经有了零点五的股份。”
“太少了,不是吗?”
话说得直率。这零点五还是当年她初来海龙拿到的。她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海龙越做越大,自然应该再多分给她。
金世安更加不悦,直起身来看着她。
“公司是我的,我不给你股份,也一样能把之柳安排好。”
郑美容爽快地笑了,“那你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站得住?”
金世安丢了笔,整个人面沉如水。
“美容,非要闹到这样?来一个许之柳,你就这么容不下?”
“不是我容不下,我是求你给海龙留个根。随便什么人都往公司里拿,今天是许之柳,明天还有谁?张之柳?王之柳?金世安,伯父伯母给你留下这份产业,不是让你这样作践。多少股东的钱在我们手里,你拿去讨好明星我也都忍了,你现在要引狼入室,我要为股东留条活路。”
“之柳没有你说得这样不堪。”
金世安显然有些退缩。
郑美容心里有气,看他更觉得碍眼,“你找李念来对付我,不想想当初是谁向你举荐的李念。你要玩娱乐业,你就专心去安龙玩吧,留两成股份给我,让我给你看着家,以后有风有浪,你也有条退路。”
郑美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样许之柳也能如你所愿,进去财务,这是好事,对你对我都好。”
金世安一脸恼火,转身去看窗户。
郑美容安逸地等着他。
她没发现金世安在笑。
举荐李念?当初要不是他自己提起李念,郑美容会说出来?她当时那么避谈李念,显然知道李念不是条好缠的狗。现在倒好意思拿来邀功。
这头母老虎,到底按捺不住,逗一逗就把獠牙露出来了。两成股份,原来胃口也没有多大。
他摸圌摸自己的唇角,今天他的戏也是演得够了。
世安忽然撇开话头,背对着郑美容,闲闲问道:“我听说你把汤骐骥脚趾头都砍了。”
郑美容知道他在回避问题,她现在很有耐心,她等了两年了,不怕金世安跟他玩这一套。郑美容坦然地点头:“他有胆子惹海龙,这点亏还吃不起吗?”
好婆娘,真是凶。
世安回过身来:“你怕不怕他告你?”
郑美容不以为然:“去啊,有种他早就告了,我送他十八个胆子,问问他敢不敢。”
“——要是我给他这个胆子呢?”
世安对她的态度十分欣赏,语气更加和善。
郑美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感到错愕,金世安给汤骐骥胆子?她一时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开口:“这件事曝光的话,白杨就完了。”
话一出口,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有多愚蠢了。
世安直直看着她,快意地笑起来:“已经分手了。你不是知道吗?”
……是的,她当然知道。
金世安对分手的情人有多大的报复心,她再清楚不过了。秦浓跟他分手,他骚扰了秦浓整整一年——他为白杨花了这么多钱,白杨跟他分了,金世安想弄死白杨都是理所应当。
金世安怎么可能在乎一个毒圌品丑闻给白杨带来的伤害呢?他只会乐见其成。这个薄情的男人现在坐拥新欢,打击白杨简直是他最开心不过的事情。
冷汗从郑美容妆容精致的脸上慢慢渗出来。
金世安收回了目光,缓缓拾起笔,重新低下头去写字。
“美容,你想不想知道,汤骐骥现在在哪里?”
他并不在意郑美容的惶恐,只是安定地写字,写无数个硕大的“永”字。
“或者,我也可以不让他报警,开个记者招待会,让汤导好好谈谈,你是怎么打断了他的腿,又把他的脚趾头砍下来喂进嘴。”
郑美容的大脑在急速运转,金世安想干什么?她只想要两成股份,这并不过分,金世安拿汤骐骥来要挟她,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吗?
她现在越来越感到迷惑,金世安让她感到陌生,却又异常熟悉。他的报复心还是那么强烈,他的心计却远远胜于从前。
难怪汤骐骥突然杳无音讯,她剁了汤骐骥的脚,就是要他牢牢关上嘴。
金世安是什么时候把汤骐骥藏起来了。
不,金世安也许只是在跟她赌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任性,做事不计后果。郑美容镇定下来——她只需要让金世安明白,汤骐骥的事情闹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乖乖听话,给她股份。
郑美容定下心来,语气也柔和起来,“没必要的,阿世,你让汤骐骥去报警,你想没想过海龙会受多大损失?牵涉黑道这不是简简单单能摆平的事,多少竞争对手等着给我们泼脏水。”
“脏水也是你自己先下去的,”世安抬起头来,“我这个人,从来不怕破釜沉舟。”
郑美容愕然地看他。
她现在才明白,今天不是她来找金世安摊牌,而是金世安在等她摊牌。
金世安是在警告她,要么安分守己,要么大家一起死。
她万万没想到,当初无意中讨好金世安的行径,会成为金世安反过来要挟她的利刃——金世安表现得那么痴情,一副非君不可的态度,多少日子公司不管,跑去陪着这个小明星吃饭逛街聊天拍戏。金世安对秦浓从来没有这样上心,她是真以为白杨是他的命门错不了。
真是上了他的当。
更想不到的是,金世安从什么时候开始抱了这样玉石俱焚的念头,宁可毁了海龙也不肯分她一杯羹?
海龙没了,他还凭什么去讨好许之柳?许之柳在他心里显然也是不过尔尔。
她感到心寒,更觉得胆寒。
她为了海龙付出这么多,说到底还是屈居人下。可是有什么办法?金世安远比她想象得精明狠辣,是她小看了他。
两人无言僵持,世安只是写字,郑美容一片茫然。
“世安,做什么呢?”
许之柳站在门口,他没想到郑美容在这儿,脚步不免顿了一下,然而看到郑美容脸上凄惶的神色,他心下又有些得意,只向世安笑道,“回来南京,你还没带我四处看看呢。”
金世安头也不抬,“出去,我和郑总在说话。”
许之柳楞了一下。
郑美容亦回过头来,尖锐地看他。
世安微微举目,放缓了神色,又说了一遍,“出去,我和郑总在说话。”
郑美容的心情略略平复了一些。许之柳算什么东西,爬床的货色,她和金世安说话,也轮得到他来插嘴?
许之柳脸色青白交加,世安只向他点点头,“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待会儿说。”
好歹给他留了一点脸。
许之柳走了,世安把门关上,回头来看郑美容。
“我和你是什么情分,和他又是什么情分?美容,你也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何必这样计较。”
郑美容被他说得难过起来,颓然坐在沙发上。
世安也陪她坐下来。
“我接手海龙,一直以来,都是辛苦你,两成股份,是你应得。”
郑美容不料他这个时候反而示弱,她有些混乱。
世安缓缓道,“可你不该为了这点东西,自作主张,公司是我们两个人的公司,我不愿意你舍我而去。”
“我从来没想过丢下你。”郑美容连忙抬起头。
“我知道。你最重情义。”世安动容地看她。
郑美容心中渐渐歉疚起来。
“过去我不懂事,万事都让你辛苦。我只求你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不懂的,你多提点。”
世安知道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成了,只差最后一把火。
他一直不清楚郑美容到底想要多少,也不清楚郑美容的底线在哪里。他原本想慢慢等着郑美容。
可是白杨走了,他已经没这个耐心继续跟郑美容耗了。
许之柳只是个幌子,郑美容过去不把白杨秦浓放在心上,只因他们并不会对海龙有直接的影响,可换成许之柳,长得隐隐约约像白杨,又能插手公司的事情。
郑美容当然会忍不住。再好的交情也不敌一个似是而非的少奶奶。
敲打已经敲打得差不多了,恩威并施,现在再喂郑美容一口糖,要她向东她就不会向西。
世安看着郑美容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
“一年时间,你带着我,让海龙业绩翻个番,这件事做成了,我给你三成股份,你就和我并肩,公司是你的也是我的。”
这个筹码,郑美容不可能不心动。她惊愕地睁大了眼。
“股份的事情,就算你不说,我也是想要给你,你这么多年辛苦,份内应得——只是去年我给白杨乱花钱,业绩实在不好看,现在给你股份,难免让股东吃心,也显得你我离心离德,好像是我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你。你再辛苦一年,给股东一个信心,到时候锦上添花,谁也不会在再说什么。”
世安握住她的手,“你要是信不过,现在立个文书,你看怎么样。”
——金世安真正想得周到,这个朋友,她还是没有白交。郑美容只怕金世安和她现在鱼死网破,原来金世安只是怕她独占鳌头。
“……不必了,我信你。”郑美容讷讷地说,又问,“那许之柳怎么办?”
世安松了手,靠在沙发上笑起来,“财务人事都不合适,放他去开发主管个项目吧。”
“你舍得?”
世安看她万般疑惑,更加笑了,“他算什么东西,也能和你相提并论?你说不行的,就是不行。”
郑美容又有些脸红。
世安从果盘下面抽圌出一张纸,“汤骐骥的地址,你拿去吧,只是以后什么事情,不要再瞒着我。”
没了汤骐骥,邱敏璇和汪磊还在他手里。
郑美容并没想到这一层,只是郑重地点头。
世安又道,“最近几个大部门作一下人事变动,轮岗换岗。该怎么安排,我会交代你。”
郑美容知道这是免不了的,她要有所得,就要有所舍,于是又点了点头。
世安感激地看她。
——一年时间,足够许之柳在海龙站稳脚跟,也足够李念把安龙坐稳。把许之柳放在基层,才能方便他落地生根。三成股份又怎样,他能给得了,就能拿得回。
更何况女人都是感情动物,郑美容再怎么凶悍,到底也有服软的时候。海龙一年里能不能翻番,还不好说呢。
郑美容狂妄惯了,做事一向跋扈,又真有才华在腹中,他说翻一番,郑美容也算有胆量,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后面的日子,就看郑美容怎样为这一口悬空的肉累死累活了。
贪婪的人总会被自己的欲圌望扼死。
世安站起身来,“你忙吧,许之柳气成那样,我去哄哄。”
许之柳大概气疯了,人是他叫来的,也是他赶走的。他只是想拿许之柳来撩圌拨一下郑美容,在她心里种一点妒忌。
效果很不错。
他抬脚欲走,郑美容忽然在他身后怔怔问道,“你到底是不是阿世。”
世安并不回头,只低首含笑,“是不是都不重要。你只能靠我,我也只能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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