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木依槐
施长悬在商陆神的细声尖叫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回来了。”
谢灵涯抱着盒子走了过来,看看晚上供灯法会残留的油灯,伸手探向施长悬脸边。
施长悬没躲,却见他只是把自己肩上的商陆神取了下来,又把柳灵童也拿下来,两个小人摆在一处,放供桌上,“叙旧吧。”
好不容易见到谢灵涯的商陆神:“……”
柳灵童:“……”
商陆神:“…………”
柳灵童:“…………”
“好久不见啊,”谢灵涯问施长悬:“在这儿干嘛?还以为等我呢。”
施长悬垂目道:“拜斗。”
谢灵涯恍然,“对哦,今天上元节。”
拜斗就是礼拜北斗,道家认为人的生死归宿都在斗府,拜斗是朝拜本命元辰,都说世人欲免三灾九横之厄,便在静夜稽首北斗。
比较为世人熟知的,就是诸葛亮拜斗延寿。
而拜斗比较常见的日子,就是三元五腊八节等,上元节正是三元之一。
“我没有拜过啊,你对星象有研究吗?”谢灵涯抬头,“北斗在哪?”
施长悬指给他看,“北斗字长史。”
名字是很重要的,呼其名则有所感应,就像在门上写刀兵之鬼的名字“渐耳”能驱邪辟鬼。而世间万物、星辰神灵,都有名字。
很多门派传法,有个很重要的一节课,那就是告诉弟子神灵的真名,尤其是祖师爷。做法的时候,要呼喊神灵的真名。
比如王灵官,他老人家原名王恶,后来跟随萨祖,萨祖给他改名为王善。
落在符纸上,写法又是各派不传之秘。
北斗之名谢灵涯并没学到过,他点点头,“还有什么吗?”
施长悬不去看他,仰着头道:“日字长生,月字子光,太岁字微明……”
施长悬指星辰告诉谢灵涯它们的名字,好一会儿后,海观潮起来上厕所,听到前面有声音,就出来看了一下。
海观潮无语了一会儿,“干什么,大晚上俩男的坐这儿看星星啊?”
谢灵涯:“……”
施长悬:“……”
本来很有学术气氛的,都让海观潮破坏了,谢灵涯一转头,看到施长悬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般撇过头,顿时自己也尴尬了。
“你别胡说八道啊,我回来晚了,刚好施道长在拜北斗,就让他教我认认星辰名……”谢灵涯说着说着,也说不下了,他觉得自己说起来都怪暧昧的。
海观潮的目光落在谢灵涯手边的盒子上,又来精神了,管他们看不看星星,“哎你还带了糕点回来吗?我饿了。”
谢灵涯:“这是人骨头。”
海观潮:“……”
海观潮打了个寒颤,往回走了,“什么鬼,抱着骨头看星星。”
谢灵涯和施长悬相顾无言,也没心情再认星星了,谢灵涯把柳灵童拿了起来,“睡了睡了。”
柳灵童刚上肩,谢灵涯就听到它“呼”了一声,还以为是在叹气要和商陆神分开了,“怎么,你们还没聊完吗?那今晚你和商陆神一起睡?”
柳灵童:“……不、不用了。”
……
出了节之后,小量也回来了。谢灵涯问他,和家里怎么样了。
小量挠着头说:“打了我一顿就好了……叫我在家乡打工,我跟我爸妈认真谈过了,我还是想回来再学习一阵,他们同意了。”
这段时间下来,谢灵涯也发现了,小量吃苦还是能吃苦的,他的问题在于,脑子不太灵光,看典籍时也经常看不懂,教的话,要掰碎了讲,饶是如此也很难开悟。
小量又肯用功,都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小量都背下来了,也无法融会贯通,这就让谢灵涯有点无奈了。这个天赋都不能说一般,而是很差了。
小量还和其他道士不一样,他心里有个执念就是学法术,现在基本理论都弄不清。他估计也明白自己太木了,所以说再学习一阵看看,毕竟他现在接触的还不多。
谢灵涯答应了。
小量问谢灵涯,“谢老师,我看到书上说,道、经、师是三宝,精、气、神也是三宝,这些我都能理解,慈、俭、让这三宝我却不太理解。”
小量算是问对人了,谢灵涯对后三者算是有所了解,将三宝剑取下来给他看,三个字讲了半个小时,才将将打住,让小量自己领悟。
这家伙和往常一样,抱着书去啃了。
谢灵涯回头也继续做题目,准备复试,三月考试,而且他们学校考得还比较早,出了节已经不剩几天了。
他本来是坐在院子里做题,看到施长悬匆匆回来,问道:“怎么了?”
“裴小山,”施长悬抬头道,“最后一次见面,他招来了四方鬼王,我父亲受伤了。”
“伯父没事吧?”谢灵涯一下也坐不住了,“之前不是说,有了行踪就通知大家一起去吗?”
他这里还时刻准备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交手了。
“裴小山用了代形术将人引开,自己却又去了省城,突袭道协,那时正在开会,大家都没想到。”施长悬简单解释了一下。各家中流砥柱都去追踪了,一些领导、老法师在开会,谁知道裴小山声东击西,为了保护普通人,多少都受伤了。
“裴小山的代形术,已经能骗过那么多法师的卜算了?”谢灵涯想到舅舅说千万不能轻视裴小山,没想到大家都这么重视,还是低估了。非但如此,裴小山主动出击还全身而退了,他可能已经完全掌握了都功印,四方鬼王都呼之即来。
这个家伙啊,被狗咬了都这么丧心病狂……
“有人跟在裴小山身后,他要逃往外省了,我现在就去。”施长悬说道,他们必须趁早把裴小山抓住,否则裴小山越来越掌握精通都功印,会更加难对付,未来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也去。”事关舅舅上任后第一件要案,谢灵涯一心要去。
“你还要考试……”施长悬不知他还有一份顾虑,有些担忧,“我已经打听过,道协和省政府有扶持名额,可以申请。”
他还以为谢灵涯是为赚钱拼了——提供线索都有奖金,抓到本人当然更有。
谢灵涯愣了,随即笑出声来,“没事没事,我都复习好了!”
施长悬看了看他的题目,谢灵涯赶紧拿起来给他看,“看看我做题这个正确率。”
施长悬这才相信,但仍是道:“你考完试再去吧。”
“我怕又跟丢了啊!咱俩一起去怎么了!”谢灵涯哪里肯再等,现在裴小山融会都功印,实力又有进步,要往外省去。要是掺和进别省的阴神,舅舅面子多挂不住。他不跟着去,也没法安心复习了。
施长悬听到他后半句一起去,沉默了几秒,“好吧。”
谢灵涯赶紧去告诉张道霆等人,他要收拾东西紧急出门了。
“师兄又去赚钱啦……”张道霆依依不舍地道,“保重啊,别又受伤了。”
“我尽量吧。”谢灵涯说道。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闷雷。
张道霆在谢灵涯指导下也看了点书,听了雷声怅然道:“惊蛰前闻雷,这是凶年之兆啊。”
“少他妈乱给我立flag,”谢灵涯看他一眼,“惊蛰前闻雷是农夫不好种地,才成凶年,我去打裴小山,你说点好话不成吗?”
张道霆:“……”
“我搞错了,我搞错了,”张道霆告饶道,“这一定是谢总旗开得胜的号角。”
.
施长悬买了火车票,前头部队说他们追着裴小山到省城附近的小县城里去了,高铁站都没有,只能买火车票,说不定还得转车。
两人上了火车,谢灵涯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两个大婶,看他们俩身上都挂着一个木娃娃,还指指点点,说不知道这是什么流行风气。
谢灵涯埋头摆弄几根棍子,摆卦象看,不过他也是刚接触,只是聊解心烦罢了。
后半程已经是夜晚了,谢灵涯靠着窗打瞌睡,忽然听到对面的大婶喊了一嗓子,他一下惊醒了,“怎么?”
大婶指着窗户说:“刚刚窗户被敲响了啊,从外头!”
原本惊吓的乘客们都一脸无聊,“碰到树枝了吧。”
大婶一脸狐疑,“不对,好像是……”她用手叩了两下,然后确认道,“没错,是这样的声音,树枝怎么碰得出来?是不是有山猴子扒在车上了?”
“疑神疑鬼。”有人嘀咕了一声。
“不对,真的不对。”大婶把乘务员都叫来了,非让他们查看一下,车厢里的窗子都是没法打开的,乘务员无语地去其他地方开窗探头看了一下,回来又用手电照了一下外面。
“真的什么也没有,咱们正在荒郊野外,离下一个站还有二十分钟。”乘务员保持礼貌回答。
大婶这才讪讪坐下来。
谢灵涯和施长悬没有作声,只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大婶也半睡半醒,窗户又“笃笃”响了两声,谢灵涯正好没睡,盯着外头看。只见窗外有张红色的、周围长满毛发的脸。
他和这玩意儿对视了一眼,冷静地并指隔着车窗凭空画了一道灵官符,顺便加送一根中指。
这家伙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尖叫,一下摔下去了。
大婶猛然醒来,这回不止是她,她同伴,还有旁边几个乘客,都听到那声尖叫了,甚至刚才敲玻璃的声音也有人听到了。
“我就说吧——”大婶惊恐地站起来,“刚刚那是什么?”
大晚上的,真的怪渗人。
恐怖片的情节都涌上心头了,有的人就算不信,也被大婶的表情搞得毛毛的。
这时候谢灵涯也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刚是我,我朋友踩我脚了。”
众人:“……”
大婶:“……”
“真的对不起,肯定不会再出现了。”谢灵涯抱歉地道。
而接下来,也的确没有再出现什么敲玻璃的声音,那只是一只不成气候的山魅而已,虽然不知道这个年头了,在省城周遭,即便是野外,不知道哪来的山魅,又不是深山老林。
谢灵涯只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听耳边的柳灵童说道:“阴兵伏首,万鬼随行。见水依槐,遇庙躲灾。”
这什么意思?
谢灵涯一愣,小声念给施长悬听,施长悬也不大明白地想了一会儿。
耳报神不会无缘无故预报,只是这话说得谢灵涯实在有些不懂。后面像是预警,阴兵,万鬼,这些是指裴小山还是他自己?
谢灵涯不禁道:“宝贝儿,会说白话吗?”
柳灵童:“……”
谢灵涯:“裴小山那王八蛋是不是又招鬼了?”
柳灵童大哭,“我、我只知道这么多了,我不会了……我算不出……”
当初商陆神更惨,遇到裴小山,一句话都说不全,这是变数太多了。而现在柳灵童所预测的未来也十分模糊,它又忧心又急,也快要说不出话了。
“没事没事,你别哭啊,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见招拆招。”谢灵涯安慰柳灵童。
商陆神在施长悬耳边酸溜溜地哼了一声,这些它也能报出来啊,它和柳灵童就差在它不是挂谢灵涯肩膀上。
谢灵涯下车时柳灵童还在抽抽噎噎,他们上了出租车,根据同行提示,应该在郊区的山里。这也不奇怪,山属阴,裴小山要干点什么,都老往山里钻。
柳灵童好不容易不哭了,但还是丧丧的自责,自己没测出来什么重要信息。
“真的不用自责了。”谢灵涯忍不住说出声来。
出租车司机:“啊?”
柳灵童突然间非常振奋,大声说:“他想绕路!”
这时商陆神也喊出了声:“下个路口左转!”
司机正打算右转,谢灵涯和施长悬一个说“你别绕路啊”另一个说“前面别右转,左转”,把司机吓一跳。
这俩不是外地人吗?
而且他这才刚刚有了念头,手还没真转下方向盘,就被喝止,太惊吓了。
司机赶紧讪讪一笑,“哪能,我没打算绕路。”
司机被戳穿了一次,老老实实开到了目的地。
柳灵童因为帮主人省了车费而重新恢复了斗志,商陆神也因为帮别人省了车费精神百倍……
.
小县城的山阴气浓重,不知道是一直如此,还是裴小山来了才这样。
谢灵涯心念一转,调来本地阴兵,只见两个冥差很快就出现在面前,一抱拳,狼狈地道:“法师见谅,只有我们两个,其他兄弟都在到处索拿厉鬼。”
“什么?”谢灵涯不解。到处索拿厉鬼?
冥差道:“本县突然鬼怪四起,令我等疲于奔命。”
谢灵涯想到在火车上好好的,忽然有山魅,“是裴小山那王八蛋吧。”
裴小山手里有都功印,只要他想,这里戳一下,那里盖一下,什么山魅厉鬼不都被他唤起来了。他还把这些鬼怪都放出来,好干扰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本县的冥差只借得到两个,过界叫其他城市的冥差不太合适。
好在谢灵涯还有方法,他才学了闾山法,压根没想怎么去调节,虽然他有提举城隍司印,能和城隍商量一下,但是急着干活呢,当即把令旗摆出来,口念咒语。
闾山派的法师职位是代代相传,兵马也可以代代相传,朱老爷子和他的兵马有过契约,他虽然去世了那些兵马也没散去,这就便宜了谢灵涯。
虽然他和那些兵马没有“合同”,但有闾山派世代相传的法诀,还有朱老爷子的面子在,不一会儿,便有两万兵马赶到。
他们原本在柳沄沄身边巡逻,感应到朱老爷子的弟子征召,留下一部分保护柳沄沄,其他的都来了。
这些兵马全都在朱老爷子管束下练习过排兵布阵,十分有纪律性,排成阵列站在谢灵涯面前。
谢灵涯也没下过令,又不想露怯,拿着小令旗,犹豫一下道:“全体都有,向右转,齐步走——”
施长悬:“……”
可别说,这些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兵马还听懂了,向右转往山里走。
“进山后分为小队,搜寻裴小山的踪迹。”谢灵涯把裴小山的样子形容给他们,然后这些闾山兵马立刻分为十人一小队,向各个方向出发。
两名冥差则随行在谢灵涯身边护持。
……
此前追着裴小山的那些人已经没信了,不知道是找到人了,还是手机没信号了。
柳灵童紧张地感应着山林之内的事,试图指出裴小山的方位,但只能大概说出一个东南方向。
这样也差不多了,谢灵涯传令让那些兵马也都往东南方去,自己和施长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山。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谢灵涯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他想到柳灵童的预言,正想说些什么,那两个原本飘起来的冥差忽然猛然落下来,瑟瑟道:“有个鬼、鬼王……”
他们也是鬼,只是去了城隍庙当差,而鬼王这个级别,他们实在惹不起。鬼王顾名思义,是鬼里头非常牛逼的,只差一步就要成鬼仙了。如果不是都功印,裴小山可能真使唤不动他们。
裴小山召了四方鬼王,鬼王在这里,裴小山距离应该也不远,谢灵涯振奋了一下,开始捞袖子。
施长悬却拉住他,“四方鬼王各分东西,但如果有人能聚齐,他们会互为依仗,实力加倍增长。不能硬敌,否则到不了裴小山所在。”
谢灵涯本来还在迷糊鬼王的实力具体是什么等级,这时谢灵涯忽然感觉到有一千兵马突然失去感应了。
他心里猛然一沉,这不会是被那劳什子鬼王吞噬了吧,他赶紧下令让其他兵马避开。
冥差也召集地道:“来了,来了。”
“见水依槐!”施长悬从怀里摸出一张蓝纸,剪了两个小蓝人,贴在谢灵涯和自己身上,然后一推他,“别说话!”
水边长着一片槐树,谢灵涯经过施长悬提醒,一把抱住槐树。
刚刚做完,就见树木掩映间,一个两人多高的鬼影飘来,除了格外高大,身上各处都像正常人,只是眼珠子一片血红,没有瞳仁。应该就是鬼王之一。
鬼王见到冥差,飘了过来,那两个冥差也知道该怎么做,当即哇哇怪叫往后跑,引走鬼王。
鬼王一出现,谢灵涯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阴寒的感觉席卷全身,幸好刚才没想硬刚,他估摸了一下,搞不好就算能打过鬼王,也和上次一样脱力了。
好在有施长悬这个代形法术,小蓝纸便如小鬼,贴在身上再往槐树上一依靠,鬼就会产生错觉,看不到他们,以为这只是槐树阴气过重,顶多觉得槐树下也要生山鬼了。至于柳灵童和商陆神,它们本来就是木灵,更好依附了。
谢灵涯刚松了口气,忽然身边猛然又一冷,那鬼王不去追冥差,反而飘回来了。
“……”谢灵涯一下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也不敢动,山里的风轻轻吹,他怕把小蓝纸吹掉了,只用眼睛去看施长悬。
施长悬依着另一株槐树,也一动不动,用眼神示意谢灵涯镇定一点。
鬼王似乎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原地绕了几圈,红色的眼珠子盯着谢灵涯这边,竟是忽然飘了过来,眼睛四处巡视。
谢灵涯觉得他的眼睛中像是有一汪血海,看得人眼睛都疼,心底生起寒意,要换个胆子小一点的人,估计能当场尿出来。
谢灵涯不知道他发现了多少不对,僵硬着任由他打量。
鬼王的脖子忽然伸长了,长到人类不可能达到的程度,脑袋这么平移着贴到了谢灵涯面前,语气中有淡淡的狐疑,“唔?是什么?”
毕竟是鬼王,施长悬匆忙间使出来的代形术虽然没有明显破绽,他也直觉不对劲,不肯离去,一个劲打量。
谢灵涯汗都快滴下来了,他不怕正面刚,但这样子也太吓人了,那俩眼珠子都要贴着他了。
鬼王眯了眯眼睛——
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是,是我啦。大王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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